两个alpha无言相对,气氛一瞬间紧绷到极点。

就在这时,安戈涅动了动。

热意还在皮肤下燃烧,灼痛和潮气沿着血管蔓延,阻碍她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刚才还很近的alpha信息素远离了,于是追着那气息,她本能地望向数步外的西格。

视野还是模糊的,安戈涅其实看不太清楚,但她依稀记得,就是他快要让她从这潮热的酷刑中解脱。

于是她扭动着身体,试图挣扎下地,同时直勾勾地盯着西格的方向,像在求援,又似乎只是聚精会神,想要辨认出他是谁。

西格向前踏出半步,下意识要夺回安戈涅。

“站住。”艾兰因冷然喝止。

“一楼右手边消防警报器下方,拉开柜门就看得到急救箱。”银发alpha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好像在吩咐仆役。

西格愣了一下,尚未露出怒意,对方已经径自说下去:“急救箱里有应急抑制剂。把它拿过来。”

抑制剂这个词语唤回了一些理智,西格克制住扑向艾兰因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回道:“把她给我,我抱她过去注射。”

“我不会允许濒临失控的alpha靠近她。”说话间,艾兰因的微笑里多了一丝冷意。

“多耽搁一分钟,她就多受一分钟的折磨。真的为她着想的话,请动作快一点。”

语毕,他没再给西格一个眼神,转身就往池塘对侧的小楼走去,脚步比平时更快。

西格双手紧握成拳,深呼吸两下,僵硬地转身去取抑制剂。

两人之间的对话安戈涅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但是察觉到西格的信息素远去,她挣扎的动作立刻加剧。

“别动。”

安戈涅抬头,艾兰因线条优美的脸孔映入眼帘,她茫然地盯着他散开的银白长发,半晌后低低问:“老师……?”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是我。”

他略微调整抱着她的姿势,让她更好地倚靠在他胸口,语声低柔:“很快就没事了。”

安戈涅闻言怔怔看着他,好像觉得他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随艾兰因前进的步伐,垂落的银发微微晃动,拂过她的脸颊。典雅而略带苦意的香气若有似无,勾起某些模糊的回忆,让她暂时遗忘身体内燃烧的那团火。

“事情由我处理,你先睡一会儿。”向她低语的声音平和悦耳,像清凉的泉水,有驱散炎热的魔力。

以前似乎有过这样的事,这样的话语也不是第一次听。

“嗯。”安戈涅放弃寻找违和感的源头,将脸埋进散发着淡雅香气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西格闯进小楼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

安戈涅仰卧在长沙发上,面色依旧泛红,身上盖了薄毯。艾兰因坐在她旁边,一手被她抓着,另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充满安抚的意味。

艾兰因的表情称得上温柔。但他抬头看向西格时,那份温文平和就又成了副虚假的面具,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

他俯身和安戈涅低低说了两句,朝门边走来。他从西格手中接过试剂盒,淡然道:“为了避免您再度失控,请您尽快离开。”

西格一动不动:“我不放心留她和你独处。我看着你给她注射。”

艾兰因闻言轻笑,并不做回应。他走到长沙发边消毒双手,而后拆开内包装,将安戈涅的右臂从毯子下拉出来,熟练地为她注射抑制剂,在针孔处贴上修复胶。

而后他回转身,看着西格笑了笑:“您多心了。”

西格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并无离去的意思。

于是一个在安戈涅身侧,一个在门口,两个alpha默默无言地僵持着,听着安戈涅的呼吸从急促逐渐放慢,变得轻松舒缓。

“抑制剂里有镇静成分,她会小睡一会儿,”艾兰因率先下逐客令,“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好,今天就请您先回。”

“我等她醒来。”

“发热期时殿下情绪容易不太稳定,您还是暂时不要再刺激她为好。”

艾兰因字里行间透出的熟稔让西格神色更冷。他尖锐地说:“那你把她交给医护团队。比起我,见到你更容易让她情绪失控。”

艾兰因有片刻没说话。他的静默难以解读,无从判断他是否被这话激怒了。

“我自然会安排专业人士照料殿下,他们已经在赶来途中。”再开口时,他显得心平气和。

“好,我等到他们接手再走。”

艾兰因皱眉,放弃和西格假客气:“不必,您现在就可以离开了。相信您不需要我为您带路。”

这主人翁的态度让西格额角一跳。

见西格没有任何去意,艾兰因注视他的眼神变得幽冷,措辞也愈加直接:“如果我是您,会利落地转身离开,改日带着礼物前来道歉。还是说,您已经忘了刚才自己险些失控,对殿下做出什么事?”

西格冷冷回道:“你也是alpha,同样随时可能失控。你这么执意赶我走,只会让我觉得你另有图谋。”

艾兰因笑出声来。他鲜少这样,仿佛真的觉得西格的话有趣极了。

他摇了摇头,缓声说:“殿下的信息素对您极有吸引力。这一点,从您说了那么多还是不敢再靠近半步就看得出来。”

银发侯爵的神色几乎是宽容的,也因此让西格分外恼火。

艾兰因轻轻叹息,吐出的下一句话和挑衅无异:“但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失控。”

他的笑弧加深,语气却是无可奈何的,好像是西格反复进逼,才让他不得不说出原本想隐瞒的事:

“殿下第一个发热期是我陪她度过的。”

迎着西格骤缩的瞳仁,艾兰因不紧不慢地补上:

“那之后的每一个都是。”

安戈涅启眸,立刻以余光瞥见窗侧的淡色身影。

不需要半秒她就做出决定:闭上眼继续装睡。

她浑身乏力,但能从室内香氛的味道判断出自己在行宫的套间。

松软保暖的被褥如云朵般笼罩她,安戈涅依然想蜷缩起来。这生理反应她很熟悉——注射抑制剂后,omega对外界温度的感知可能会紊乱失常。

不仅如此,再昂贵的抑制剂也无法彻底消除发热期的影响。

此时此刻,安戈涅小腹下方也隐约闷烧着费洛蒙的火焰,与发凉的手脚对比强烈,好像她的身体同时置身于两个季节。

直至发热期结束,这异样感都不会消退,安戈涅只能尽可能将注意力转开。

她开始回忆刚才的事。

记忆定格在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室外,西格跟上来。那之后出现大片的空白,间杂期间的只有零碎的、剪影般的图像。

但足以让她拼凑出一个接近事实的猜想。

幸好艾兰因介入了,否则……

但是她又一次依赖艾兰因善后,这留下了糟糕的余味。安戈涅眼睫微微颤动,感觉更冷了。

而后她想起刚才昏昏沉沉之间做的梦。兴许是敲窗的雨声作祟,她回到三年多前那个细雨连绵的午后,那是她的第一个发热期。

由于日常教育中对于性别胜利知识的普及十分到位,安戈涅在自身异样初露端倪时,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惧,而后是羞耻与厌恶。

大概因为她从来没能真正接受自己的第二性别。

发热期的降临让她无法继续挪开视线,迫使她正视自己身为omega的事实。

发热期意味着成熟,代表着身体做好了被标记的准备。那之后她顺理成章地将会作为王室珍贵的“资产”登上首都星社交舞台。

对此她只有抗拒。

不满十七岁的安戈涅锁上卧室门,躲进浴室,放满一缸的冷水,穿着衣服泡在里面,想要让那可恶的热度退却。

理性上她知道那是白用功,是瞎折腾,但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压住心头的烦躁。

王宫藏不住秘密,没过多久,随侍官就聚在浴室门外焦急地呼唤安戈涅。

安戈涅坚称自己没事,冷声命令他们离开。但越来越浓的信息素从门缝逃逸并出卖她,很快所有人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然后艾兰因也到了。

安戈涅隔着门听到他命令所有人退出去。世界随之突然安静下来。

“殿下。”

艾兰因说话的声调与往常别无二致,柔和又克制,却又隐含压力。

安戈涅咬住嘴唇不答话,将膝盖往胸口靠,浴缸里满溢的水随这一动作泼到地面,哗啦声清晰作响。

“安戈涅,开门。”他直接叫她的名字。

这是他们之间身份切换的讯号。当他是宰相、是她的“老师”时,艾兰因使用无可挑剔的敬语,称呼她为“殿下”。

只有非常罕见的情境下,他会直呼她名字——那代表着他只是艾兰因。

安戈涅蜷缩得更紧:“我没事。你走吧。”

卸掉君臣身份差那套表面功夫,艾兰因对她反而不怎么客气:“我数到十,如果你不打开门锁,我就只能直接闯进来。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别管我!”她尖利的声音在浴室内回**,安戈涅感觉头更疼了。

艾兰因继续说道:“冷水无法缓解发热,只会让你生病,最严重的情况下你甚至会失温。倒数到十,我破门进来。十,九,……”

安戈涅有点慌乱:“既然你知道我现在发生了什么,你就更不应该在这。你——”

之后的话她说不出口。艾兰因是alpha,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靠近她。

艾兰因平静地答:“不用担心,我不会失控。五,四……”

倒计时暂停,沉默须臾,他轻声承诺:“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我不会失控。绝对不会。”

发热期的omega信息素对于alpha有超出寻常的**力。明明艾兰因所说的每句话都违背常理,却莫名有说服力。

最后挣扎了一番,安戈涅认命了。如他所言,就算要徒手拆门锁,艾兰因也会闯进来。

她的手指在冷水里泡得僵硬,误操作了好几下才解除门锁。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艾兰因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安戈涅想自己站起来,然而浸透了水的衣服出乎意料沉重,她还没站直,眼前一黑便险些滑倒。

艾兰因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浑身淌着水,与他撞了满怀。他浅灰色的衬衣前襟立刻濡湿了一大片,那深色的印迹隐约是她的身形轮廓。

溅湿的衣料后透出对方的体温,安戈涅被烫得轻轻颤栗。也许是她体温太低了。只是一怔忡,缠绕着低调紫罗兰的焚香气息已然四面环合,将她紧密包裹。

“没事了。之后交给我处理。”

艾兰因抱起她的时候,安戈涅有些慌乱。她闻言抬头看他,那双浅灰色眼睛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并没有因为她身体发生的剧变而有丝毫异样。

之后她第一次注射抑制剂,忍受抑制剂的副作用,他都在她身侧,额外的体贴一如往常地写在不动声色的细节里,不让精神分外敏感的她受到任何刺激。

艾兰因直到发热期结束,都表现得好像那只是个小感冒。

——就好像安戈涅真正成为一个omega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在他眼里,omega也好,beta乃至alpha也罢,都没有太大区别,他永远不会用她厌恶又恐惧的眼神看她。

或许安戈涅就是在那天的某个瞬间,完全地相信了艾兰因。

他们也确实有过非常亲近,非常纯粹的一段时光。

发热期让安戈涅变得脆弱,却也因此索性放弃逞强,能更加坦然地面对那些难以释怀的情绪。

淡淡的怅惘如雾气般扩散,几乎同时,与紫罗兰缠绕的焚香气息到了她身旁。安戈涅佯作不觉,依然闭着眼,轻轻地问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艾兰因不再对她用“你”,无时不刻严密地恪守礼节,在她面前无懈可击。是她藏不住对他的那点迷恋开始吗?还是他也步入了新的阶段,扼杀了不必要的温情,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可即便所有其他的都改变,他在她受浑噩的热度折磨时,吐出的那句“没事了”却还是拥有魔力,以致于纵然烧得只剩本能,她还是会相信他。

屈辱,愤怒,不甘,困惑,情绪的洪流几近决堤,安戈涅咬着嘴唇颤抖起来,倏地睁开眼睛。

她直接直接对上艾兰因浅灰色的眼睛。

他坐在床沿俯身注视她,没完全扎好的银色长发滑下一缕,发梢几乎垂落到她脸颊上。

只是一个对视,安戈涅就知道他早发现了她已经醒了,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他而持续装睡。

该死的发热期,不止是汗水,流泪也比平时要容易。安戈涅不想让艾兰因看见,绷着脸转头看墙壁。

投在她枕头上的人影因为凑近而缩小了一点。

艾兰因轻声说:“安戈涅,我和你需要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