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兰因离开之后,安戈涅在卧室窗下的地毯上躺了很久。
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就会那么做。贴近地面、从奇特的角度仰视家具让她平静,能把回忆和随之涌现的念头一个个如挤泡泡般排除。
或许因为在行宫,而有心事的时候、尤其在行宫闷着的日子,安戈涅习惯找路伽倾诉,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他。
他们一开始关系称得上糟糕,她认定路伽的柔弱纤细是张面具,那双清醒得痛苦的眼睛深处别有所图;他对她说话和和气气,却又会一针见血地调侃她享受的特殊对待,不知道是好奇还是敌意。
具体的契机难以分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变得难以分离。
确切说……是她变得异常依赖路伽。
也是同一段时光,她深陷二次分化时期特有的困惑——她没法一下子跳出beta的思维模式,原本会被她视作异性的对象一下子就成了同性。
喜欢和男性omega待在一起是友情,还是别的种类的亲密关系?
当狭义的性别有六种,实在很难掌握好这方面的距离。
回忆起路伽,就很难不顺带想到艾兰因。
艾兰因对于她和路伽的关系持默许态度。他鼓励她多交朋友,但也从来没圈定她应该和哪些人多往来。但不难想见,能和她多有接触的人,肯定由他筛选过。
就是这样,他给她自由,但从来不是无限制的自由。
安戈涅侧过脸,木然地看着窗外猎场边缘的林地。
艾兰因刚才那茫然的神色再度浮现在眼前。她双掌盖住脸,用力搓了搓,弄得脸颊发痛,试图借此把他的脸彻底赶出脑袋。
也只有此刻,她才能承认:比起应对西格,一想到回到首都星,给她造成更大压力的是面对艾兰因。
她习惯了看艾兰因的背影,跟随他,抬头看他,怀着心思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些都是艾兰因的诱导吗?即便是现在,安戈涅也无法下定论。
在她的境地,要对他产生好感几乎是必然。
谁让艾兰因总是不动声色地几句话,就替她挡掉讨厌的alpha的进逼呢?他还会言笑晏晏地让有意为难她的家伙无言以对。
社交场合她耗尽精力了,就悄悄拽一下他的衣袖,大多数时候他会找到体面的由头,让她如愿早退。
后来年纪渐长,抓衣袖不合适了,安戈涅就站在艾兰因背后,悄悄地拉住他的外套下摆,做只有他感觉得到的小动作。
——老师。
她这么叫他。
也许这在他人眼里是谄媚、是早熟的攀附,也由此滋生出一些流言蜚语,但那时候安戈涅眼里,艾兰因接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和路伽搞不定的场合,只要艾兰因出现,她立刻就心定了。
就连她叫他“老师”,其实也是她争取来的特殊对待。
艾兰因最初会彬彬有礼地纠正她,说他担不起当她的老师,让她直接叫他的名字就好。但是渐渐地,她不甘心只当他分心照看一二的公主殿下。
她需要更加独特、更加紧密的纽带。
最后安戈涅成功了。
首相艾兰因的“学生”只有她一个。
即便是特殊待遇也有边界。安戈涅清楚不论是出于政治考量,还是个人感情因素,他都不会回应。
艾兰因的无懈可击让她一度迷恋,也让她最终断念。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为什么突然做出那么有人味的举动?倒好像他在因为她态度改变而挣扎、而困惑、甚至不由自主地示弱。
安戈涅讨厌依然会因为艾兰因有情绪波动的自己。
自我嫌恶像一层冰冷的黏膜,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住她。即便知道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她却始终无法积攒起撑起身的力气。
期间有人进来送餐,安戈涅仰卧着,扬声让他们放下就离开。
又不知道多久,无法忽视的饥饿感一阵阵袭来,她突然间就摆脱了浑浑噩噩的平静,从名为艾兰因的症状中复苏,彻底活了过来。
她揉着肚子站起来,大步穿过房间,浑身上下又充满改变现状的决心与动力,以及许多没来由的自信心。
昏暗的林地与草场灯火稀疏地,两轮冷色的月亮高悬半空,像一双窥探的眼睛。安戈涅把室内的每盏灯都打开,环视四周,离开卧室巡视套间的每个屋子。
她很快找到了目标。
书桌上放了一个精致的包装盒,里面是枚全新的腕带式光脑终端,和政变前安戈涅使用的同款同色。
安戈涅启动电源,毫不意外地发现光网身份账户已经认证链接完毕——当然是安戈涅名下的。
她没急着清理爆炸的收件箱,而是在餐桌边坐下,背脊挺直,专心致志地吃饭补充能量。
那姿态有如生活剧舞台上,为透明的观众表演的主角。
饭后安戈涅先处理未读的消息。
首都星被攻破当日挤进来的消息全都下载并存档转移到特殊文件夹,日后她可以从中筛选出名单,辨认现在还在首都星的人里,有哪些可能对她抱有善意,哪些人则是不可信赖的墙头草。
昨天今天收到的新消息基本是不太熟的熟人的打探,大概是发现她的通缉令撤销,有所猜测。她一眼扫过去,大部分没打开就直接删除,少部分同样归档等待观察。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半个小时前的消息:来自内廷档案系统通知,已经为她开通特殊阅览权限,安装加密载件后就可以在光脑上阅览文件。
“很爽快嘛……”安戈涅嘟囔一句,没有急着接入档案库,而是悠闲地在光网上闲逛了一阵:
查看王国局势头条,搜索“幽灵鲨号”,浏览这艘船的注册记录,而后顺便看了看星际刑警组织对哥利亚的通缉令,再进入化乐星城的官方端口翻阅导览手册……
只从她的光网活动轨迹判断,她似乎在回顾这一次逃亡的每一站。
伴随着虚拟主播的悦耳解说声,安戈涅起身走进浴室。
她往圆形浴缸里放水,单手解开了那枚抑止环,光脑视窗则切换至刚才打开的化乐星城宣传页。
某个悬浮气泡宣传新一代市民服务辅助人工智能,即便不在化乐星城的用户,也可以使用体验版,感受一下联盟科技都市的先进实力。
安戈涅打开了体验端口,那个过于活泼的回形针蹦蹦跳跳地从侧边跑到了视窗中间,喋喋不休地介绍起自己的来历和功能。
她没搭理回形针阿夹的导航教程,径自输入了一个王国古代语词组,要求人工智能翻译。
“翻译成通行语,这句古代语的意思是——我的宝贝!”大概是抓取到特定字符,回形针不存在的脸颊上突然多了两团红晕。
安戈涅忍住吐槽的冲动,将抑止环翻过来,在对话框中键入它内侧铭刻的一串长字符。这应该是颈环的型号外加生产序列号。
正在浮夸扭动的回形针忽然静止。
而后,视窗界面整个短暂凝滞,紧接着可疑地闪烁数下。
一个没有说明的进度条浮现,走到头后便悄然消失。光脑视窗随即恢复正常,好像刚才的卡顿和闪屏都只是偶发的系统故障。
回形针阿夹也活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挥着手:“本地版本安装成功!现在我可以随时随地为你服务啦。”
安戈涅关掉阿夹体验端口,回形针吉祥物并没有随之消失。
这就是她和提温维持联络的方法。为了提防有人暗中监视,她还特地做了一圈假动作,跑到浴室里才键入暗号。
提温声称这种方式的信息交互比常规的加密通信更隐蔽,人工智能的演算还可以帮她承担一部分检索资料之类的日常事务,比搜索引擎更加有效率。
但安戈涅怀疑,提温纯粹是觉得这样更加有趣。
“晚上好,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顺带一提,明日首都星的天气预定为多云转雨,注意不要淋雨感冒哦。”
安戈涅一瞬间难以判断,这是设置好的自动回复,还是某个活人又在扮演人工智能。
她思考着是否要给提温留言的时候,新气泡又弹了出来:
“我以为您要过几天才会和我联络。”
居然是活人。
安戈涅随手查询了一下化乐星城眼下的时间,刚过凌晨3点。但对于提温在这个时间点还醒着,她竟然不怎么意外,更加不会担心她吵醒了对方。
“现在你算是入侵了我的终端?”
“只是建立了一个数据交互端口,您放心,我没法监控您在光网上的一举一动,也看不到您的视窗。”回形针做了个泪花盈盈的表情。
安戈涅对此持怀疑态度。
对方猜到了她为何沉默:“您的新终端有额外的安全措施,如果您不协助我在物理机上动点手脚,我这边没法主动突破那些防线。
“不谈这个了,您感觉怎么样?”
“我见过艾兰因和西格了。”
回形针蹦了一下:“您和西格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
安戈涅一噎。
“您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吗?”
“可行。”她即答,而后又补充:
“但是对于下一步,我需要建议。”
“您到了首都星就直接去了行宫,我在那里没有信息源,不清楚您的状况。所以我能提供的建议是读一读这篇文章。”
安戈涅点开,弹出的是一篇非常古老的成功励志向心灵鸡汤美文。
她用标点表达了感想:“……”
“开玩笑的,如果能逗您一笑就更好了。”
安戈涅怔了一下。
实话说,如果面对面,提温说出这样的话,她多半会觉得他在假惺惺地客套,实则在揶揄她不肯大方给出情报。
然而刚才这下,竟然让她短暂地产生错觉:提温敏锐察觉了什么,于是说笑照顾她的情绪。
但提温并不是那么温情脉脉的家伙。
或许正因为他遣词造句总是礼貌风趣的,而挑衅和嘲讽则依赖语境,一旦缺失表情和肢体动作,他每句话的本意就变得异常模糊。
安戈涅没有回答,阿夹又主动吐出文字气泡:“您才回到首都星,不宜太快和多方人士接触,可以先观望。”
“我知道了,那么今天先到这里。”
她将回形针拨到视窗边缘,它就乖巧地往旁边一缩,自动隐藏起来。
安戈涅将抑止环随手放下,决定一边泡澡一边浏览她能调取哪些内廷档案。
她的首选是王宫安保部门的档案:她要确认自己进宫前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她虽然拥有浏览II级以下机密文件的权限,通过自己的终端却只能看到意义不明的各种文件名,具体内容必须到安保部的档案资料室浏览才能知晓。
只能改天了。
安戈涅随后快速掠过大片的王室成员起居纪要和财政明细,最后停在了医疗卫生板块。她能查看的只有直系亲属和自己的医疗档案。
纯粹出于好奇心,她打开了她那便宜父亲、也就是目前处于软禁中的前国君安普阿的健康档案。
“呵。”她看到各项优良的指标,不禁嘲弄地低哼一声。
以他的年纪来说,可真是位健康的中年人。
安戈涅随即看到不止一条脏器移植记录,脸上嘲讽的微笑也收敛了进去。
当今人类的寿命本就与自身所处阶层和地域息息相关。纵然人工器官培植技术成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手术的花费。
除此以外,有些星球因为环境原因,使得那里的居民更容易罹患独特的地域慢性病。如果不远离环境,就根本无法隔绝病源。在这方面,首都星的地理条件非常优异。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父亲的档案,打开自己的。
这份档案并没有导入利丽此前十五年的体检记录,她往下拉,没立刻见底,这里记录的数据比她预想中还多。
尤其是最初几年,在她第一次发热期之间,对她的医疗监控尤为周密,数值几乎是以周为时间单位更新的。
omega的第一次发热期象征着性成熟,而对安戈涅来说,这也意味着她正式拥有了联姻对象的价值。
为了防止突然进入发热期引发意外,密切观察也很自然。
检查结果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她确实没生过大病。而且即便记忆出了问题,大概也不会直观体现在这种地方……
想到这里,安戈涅不禁叹了口气。再继续泡澡可能会晕过去,她正打算关闭投影,动作倏地一顿:
她在王宫内的健康检查数据最早始于首都星的初夏,与最初的与绣球花小道有关的记忆是同一个季节。
这似乎很合理。但她隐约记得,离开戴拉星恰逢一年的末尾。
这中间的几个月……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安戈涅扶着墙上的把手站起来,看向浴室另一侧的镜子。
材质特殊的镜面并未沾染水蒸气,忠实地映照出她本应最熟悉的脸孔。可她的记忆、由记忆塑造的自我说不定都没那么坚固牢靠。
安戈涅看着自己的脸和身体,忽然感到陌生。
※
“记忆缺失有哪些成因?”
安戈涅躺在**,从投影视窗边缘拽出阿夹,输入问题。
距离上条消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提温可能已经睡了。
但安戈涅考虑到陶朱双蛇有生物科技业务,他们开发的人工智能说不定能够给出更加准确权威的答案,因此她决定自行搜索前,先问一问神奇的回形针。
“记忆缺失大致可以分为器官性和功能性两类。前者类别很多,碰撞之类的外伤,药物,酒精暂时性失忆,疾病造成的大脑创伤,衰老的并发症(过去所说的阿兹海默症)……
“后者则可以简单概括为心理原因,选择性地遗忘创伤的记忆,或是与某些特定情景关联的记忆,还有很多成因复杂的心因性暂时和长期失忆。”
稍作停顿,又一个聊天气泡弹出:“以上都是无人为干涉记忆的情况。”
这种大喘气的说话方式,让安戈涅立刻肯定另一头的依然是提温,而非自动回应的程序。
“什么意思?”
“虽然称不上普及,但修改乃至抹消记忆的技术是存在的。”
她嚯地坐了起来:“在陶朱双蛇手里?”
“这问题我不好回答(笑)”阿夹捂着脸抖了抖。提温又问:“您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安戈涅立刻捏造了一个借口:“打发时间打开了一个很老的游戏,失忆主角第一视角的解谜类型。”
没想到提温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很认真地回复说:“这种经典类别的故事里,失忆大都是心因性的。只要主角勇敢面对心结,或是被爱的力量感化,就能找回失落的记忆。如果现实也那么顺利就好了(笑)”
他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另一种,主角追寻的记忆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是虚假的。”
安戈涅随口接了句:“仿生人或者人造人之类的?”
提温沉默了片刻:“或者主角是个游戏角色、故事中的人物,所谓的记忆是写好的背景设定。”
安戈涅原本想说她最讨厌这种叙述诡计,转而将这句话删掉了。话题的走向很有趣,但她谈论的并非虚构的失忆问题。
“你所说的人为修改过的记忆,有可能复原吗?”
这次提温没有沉吟:“很难,干涉的结果几乎是不可逆的。”
安戈涅没有再输入新消息。
但过了几分钟,阿夹忽然举起一个文件图标,颇为激动地左右摇晃:“收到新文件啦,要打开吗?”
提温干什么?不会给她打包送来了什么失忆题材文艺作品精选集吧。
安戈涅心怀戒备地打开,表情随之凝固。
那是一张入伍通知书截图,最上端是戴拉星E区政府的徽记。
最醒目的就是留档照片里黑发青年的脸,比她几个小时前见到那张面孔要更青涩一些,轮廓还没那么深刻,额发稍长,气质也更文静。但无疑是同一人物。
安戈涅的目光机械地移到姓名栏:西格。
出生年月日,性别,身份注册号,体检指标合格,教育履历,背景审查……
然后在“本地通讯地址”那一栏,熟悉的名词撞进她的视野:
仲夏街。
那是她居住过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