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你,”安戈涅哧地轻笑,“居然还有胆量出现在这里。如果那些死去的王族有鬼魂,恐怕现在都贴在你背后诅咒你。”

艾兰因表情不变,声音也是轻柔的:“您似乎不太适合指责我出卖王室。毕竟您也很希望王政终结。”

安戈涅绷着脸没说话。

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到了圣心联合王室历代肖像画原本错落摆放的位置,徐徐地从只剩华丽壁纸的墙体一侧移动到另一侧,像在心中逐个默念名字。

如果这时候询问,这位王国原首相一定能准确无误地报出原本俯视行宫门厅的每个相框里,每一位大人物的名字,还有他们的生平和轶事趣闻,就好像他们都是他的熟人。

也许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的。他有权利接触王室中人都未必知晓的秘辛。

艾兰因的家系比王国更加古老。

在针锋相对的两支政治力量“联合”成为圣心联合王室之前,甚至再往前回溯时间,人类远征的舰队抵达这个星系、播下文明的种子时,艾兰因的先祖们就活跃在历史的字里行间。

由于他们惹眼的银发,围绕着这一贵族血脉甚至产生了许多诡谲的传闻。

王国可以不存,圣心联合王室会灭亡,但艾兰因和他所代表的家族却未必。

或许艾兰因甚至不是第一个毅然“叛国”的银发重臣。

“而且不论我个人举动的是非对错,我在这里,当然是来见您的。”

“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我,这同样让我惊讶。”安戈涅很快找到了新的攻击角度。

艾兰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浅灰色眼睛如湖水平静:“对您,我似乎并无亏欠。”

她哈了一声,音调不受控地拔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怀抱的蓝绣球花束:“您自觉深受我背叛。”

这句话从艾兰因口中说出,安戈涅身体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

她确实深感背叛,是失望,也是幻灭。连带着她对他所有无法立刻厘清扼杀的感情,全都变成了沉甸甸的耻辱。

而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事实说了出来,连带着戳穿了她对他的在乎——毕竟如果没有投注希望和信赖,是不会有失望和背叛的。

不为他们的关系定性,不直视那若有似无的越界纠缠,是他们曾有的默契。

“如果不是你——!”

愤怒的斥责在空阔的宫殿里回**,再高一点就几乎称得上尖叫,安戈涅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她吸了口气,死死咬住了嘴唇。

正因为艾兰因总是显得游刃有余,在他面前情绪失控,不论是谁占理,总让她感觉是自己输了。

艾兰因这次看了她几秒才说:“作出决定后,我第一个告知的人是您。我也给过您选择。”

侯爵宅邸落地窗前的窒息感又漫上来,安戈涅反而低低笑了声:“我真的有选择吗?你希望我选择留下。”

他并未否认。

安戈涅又想笑,但感到那么做都浪费力气。艾兰因就是这样,他不会强迫人,总给人有选择权的假象。

但实际上,正确的选项往往只有他认定好的那一个,抑或是哪个都不能排除的全选。

城破前夜没能甩到艾兰因脸上的质问,以更加露骨、愈发刻薄的方式脱口而出:“让我留在你身边干什么?看着叛军血洗王宫,乖乖当个傀儡,一个有足够分量的筹码,任由你展示?

“然后经过一番精心筛选和议价,被你卖给需要笼络的人?比如那位叛军指挥官?”

艾兰因脸上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殆尽。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得有些可怖地看着她。

安戈涅于是知道,她这通发作也不算白费,居然成功惹得艾兰因不快了。她轻挑地翘起唇角,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夸大,生怕对方看得不够清楚。

这很幼稚,但能刺到艾兰因就够了。

而且她怀疑在他眼里,她始终就是个小孩。

“你——干什么!”

艾兰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她足下绊到东西,艾兰因及时转身拉了她一把。她避免失去平衡跌倒,却也因而险些撞到他身上。

缠绕着紫罗兰的焚香气息一下子变得很近。

艾兰因的信息素。

一般情况下艾兰因总是将信息素收敛得很好,强度很多时候和beta相仿。

不需要依靠alpha对同性以及异性的压制就能达成目的,这是他的傲慢。

只有非常偶尔地,安戈涅才会在他身上捕捉到柔和清苦的影子。还不够熟悉的时候,她一度以为那是衣物熏香。

安戈涅机械地后退,又踩到了刚才差点绊倒她的东西。

定睛一看,是艾兰因带来的蓝绣球花束。只是被无留恋地放开坠地后,又惨遭踩踏,本就脆弱的花团悄无声息地变形,溃散了一地。

“你干什么?”安戈涅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表情,用力抽手。

艾兰因松开五指,说话同时身上外溢的信息素快速内敛:“外面还没换岗,如果不想让反抗军守卫听到争吵内容,至少进一扇足够隔音的门后再吵,您意下如何?”

“好啊,原来侯爵大人愿意屈尊和我吵啊。”安戈涅挤出一个甜腻的笑容。

她知道艾兰因不喜欢她这样。他果然转开视线,一言不发地打开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扇房门。

安戈涅跟进去,原本想砰地摔门制造气势,艾兰因却在门边没动,她还没来得及伸臂,他就迅捷又利落地将门轻轻带上了。

她忍耐地吸了口气,却又隐约嗅到了紫罗兰焚香味。

门后的空间比预想中要小,原本是备用衣帽间,站两个人就有些局促。

“刚刚吵到哪里了?”安戈涅挑衅地开口。

“您说那时我希望您留下,”艾兰因直接回到刚才争执的断点,“确实,我希望您选的是留在我身边。”

她闻言扯了扯嘴角。

“但即便您选择逃离首都星,我依旧为您准备了身份、帮手和必要的物资。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我对您多有偏袒。”

“偏袒……?”安戈涅跟着念,丝毫没掩饰嘲弄。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他维持着他清楚她迷恋又厌恶的宽和姿态,徐缓道:“殿下,您不能把自己所做的决定引发的后果,全都推到我的身上。”

一瞬间好像回到过去,他看完她交上去的作业,微微笑着抬起头来,温和又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是前夜瞎糊弄完成的。

安戈涅差点呵斥他闭嘴。

艾兰因或许读懂了她的表情,却没有点到为止:

“如果您没有执意绕路去王宫,然后险些被卷入第一波攻城的交火,您完全来得及在王家空港被袭之前离开首都星。如果是那样,现在您也许已经在联盟、共和国,或是我想不到的地方享受您渴望的自由生活了。”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调变得如机械呆板:“那时路伽还在宫里。”

艾兰因低眸注视着她的神色变化,温柔却也无情地陈述:“是。去接他,和他一起走,那是您的选择。”

如果不和她一起逃走,路伽身为omega,是否会和留下来的那些人一样,平安无事地进入新的保护设施?

她的选择……是错的吗?

是她害死了路伽?

所以她才那么拼命地、目不斜视地奔逃?

安戈涅紧咬牙关,猛地甩头,将这些念头撇开。

还没有确定路伽的生死。而且不能让艾兰因那么轻松地转移话题,搞得好像他两手清白。

“好,是我为了路伽心甘情愿地犯错,”安戈涅呛声轻笑,“但那之后你明明可以提醒我接应的人反水出卖我的行踪,但你没有。

“如果没有为了躲避追兵在路上耽误那么久,我就不会和路伽失散,不会上那艘船,更加不会被太空盗带走,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抿唇停顿了数拍,尽可能不带感情色彩地陈述:

“离开你家之后,我就彻底和你失去了联络。

“艾兰因,哪怕只有这一点,也让我看到你的脸就感到恶心。”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您好像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艾兰因缓缓朝她低下来,他拨开停在她鼻尖的一缕散发——摇头驱散软弱的想法时,她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

发丝的屏障就那么轻巧地被挑开了,他们近距离地对视着。

房间太小,安戈涅往哪里看好像都避不开艾兰因,他的银发,他的白色衣角,他会起雾也会变得如水银镜的灰色眼瞳,他简洁而古朴的领针,还有从花团离散、顽强地黏在他衣襟扣子后的一小朵蓝色绣球花……

而这正是他的目的:

让她不得不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端正美丽的、让她恶心的脸。

安戈涅没有再闪躲,充满敌意地瞪视着银发的侯爵。

“我确实承诺过会站在您那边,但如果您从我身边走开了,往远离我的方向走,没有谁规定我每次都要追上来。”

银发侯爵微微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殿下,您没有选择我。”

安戈涅张了张口,低而清晰的追问:“所以你也就没有任何义务再‘偏袒’我?”

他没回答,但答案显而易见。

“违背你的想法,做了两次错误的选择,我失败了,被押送回首都星。我的周围群狼环伺……身份敏感,状况比当初还要糟糕。相同的是,我孤立无援,似乎又只能依赖你、向你寻求庇护,这样的走向你很满意吧?”

面对尖刻的责问,艾兰因只答了一个短句:“不敢。”

但他的神色里却没有太多谦逊的痕迹。

安戈涅蓦地揪住他层层叠叠的华丽领巾,向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扯。艾兰因猝不及防,不得不微微佝偻起脊背向她俯就。

凭借alpha出色的反应能力,他当然可以立刻挣脱、甚至反过来压制她。

但他没有。

艾兰因轮廓微长的眼睛因为惊讶瞪大了一点,但很快平复。他等着她做出下一步,像个在高处看小辈胡闹不做制止的长者。

“可这次,愿意帮我的可不止你一个。也许对你来说,我这个小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听话就要罚。可王宫外面,有很多alpha会对我感兴趣,我的信息素、我的过去、我的身份、外貌,还有别的……”

安戈涅说着勾住了垂落艾兰因胸前的一缕银发,兼具青涩与大胆地将发丝在指尖缠了几圈,而后朝他吹了口气。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可不再只有你一个人啦。”

她看到他的灰眼睛里起了些微涟漪,仿佛那褶皱是她吹乱出来的。

安戈涅的笑容更深了。

她深红色的眼睛里闪烁出冰冷又动人的光辉,撒娇般的声调却是甜美的:

“你说,老师,我为什么非得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