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球花?
这种花朵鲜切后对湿度要求很高,在地面打理起来都颇为费神,一不小心花球就会耷拉下去,更不用说在宇宙环境下维持生机有多困难了。因此绣球花并非飞船常备的观赏性花种。
这是……特意为迎接她准备的?
一个猜想后紧跟着的是更深的疑惑:西格怎么知道她喜欢绣球花?
安戈涅的惊讶写在脸上,西格见状又是一压眉峰。
他正打算说什么,提温突然插口,时机拿捏得极好,仿佛在提醒双方不管他们有多重要的话要交换,旁边还站着他那么个无辜观众:
“既然您承诺不会伤害公主殿下,那么我也就彻底完成委托了。指挥官阁下,麻烦您派人把我完好无损地送回联盟境内,啊,还有我的光脑终端,其他的随身物品无所谓,只有它我一定要拿回来。”
西格没掩饰对提温的不耐,简洁道:“带上你的东西回去。”
提温一耸肩,自顾自转向安戈涅,单手按住侧胸,微微欠身,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宫廷礼:“那么殿下,我就此告辞了。”
安戈涅颔首算是道别。对押送她的“帮凶”,她的态度如果太过友善反而不正常。
对方却又近一步:“希望我能有亲眼见证首都星风光的那天。”这么说着,他牵起她的手,作势低下去亲吻她的手背。
琥珀雪松的气息存在感暴涨,西格手臂抬起,像要打断提温的动作。
金发青年微微偏头看他,意态放松,翠绿的眼睛戏谑地闪烁着。“你确定要在公主殿下面前失态吗?”他一个词没说,却仿佛在这么问。
西格手垂落身侧,无声地握紧。
提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凑近。
“公主殿下,我很期待再度和您见面。”他的吐息拂过安戈涅的手背,从西格的角度或许看不见,但他并没有真的亲吻上去,只是遵循礼节地做个姿态。
脚步声远去,提温的身影消失在安全门后,留下安戈涅和西格在舱门内外沉默相对。
安戈涅十指绞起,竭力隐藏戒备——接下来就是她与黑衣的指挥官真正的独处了。
西格刚才那番宣言她只是象征性地接受,却不可能全盘相信。
信誓旦旦说着会尊重omega意愿、最后却步步近逼的alpha实在太多。她摸不透提温离开前那番挑衅是什么目的,但他接触她时西格流露的不快确凿无疑。
这或许就是提温留下的小礼物——眼下她的首要目标是试探出西格打算怎么安置她。而刚才两位alpha之间微妙的互动揭示了端倪,西格已经将她划入他的“领地”内,视她为他的保护对象。
还有,西格承诺不会强迫她时无法克制恼怒,倒好似她对他心怀警戒、将他与更粗暴蛮横的alpha混为一谈,是对他莫大的中伤。
是因为叛军自我标榜严于律己、不会肆意侵害弱者吗?安戈涅总觉得不止是那样。
她思绪万转,西格此时突然向前半步,她本能地后退一大步。
西格唇线抿紧,气氛一瞬间再次变得尴尬。
黑发深眸的指挥官没再靠近,注视她片刻后,语调和缓地起头:“我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传闻……”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微笑:“但是都见面了,至少和我握个手?”
原来西格也有这种表情。这是安戈涅的第一反应。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指挥官在对她微笑。这是第二个念头。
而且是意味极为复杂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只是眉眼和唇角弧度发生细微改变,西格给人的印象便截然不同。要拒绝这样的西格握手的提议,忽然成了颇有难度的事。
安戈涅无措地眨眨眼,最后还是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指掌。
与身高相称,西格的手比她大很多,肌骨分明,温暖而干燥,手掌还有指节的位置粗糙,是常年操作枪械留下的印迹。一个小手术、或是一些药水就能去除这样的茧,但他没有。
这能令与他初次握手的对象直观感受到,他在晋升为统帅前也是一个出入死地并生还的战士,并且依旧保持着优秀的战斗力,不容小觑。
但现在,西格显然控制着力度,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包覆着安戈涅的手,接触后就没有动。比起问好,这样反而更像牵手了。
青年的体温随着相触延长更显得炽热,安戈涅指尖不自在地蜷缩,西格反而下意识握紧了,不让她轻易挣脱。
安戈涅僵了僵,但在她第二次试图抽手前,他又立刻放开了。
沉默再度降临。
安戈涅压着眼睫回避与西格对视。但她知道他正盯着她,用她觉得古怪的眼神。
调整呼吸,她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我们好像在门口站了太久。”
西格顺着话头提议:“先坐下?”
于是他们在摆着绣球花的圆桌对侧落座。
“未经允许,其他人不能进入这片区域;这扇门后没有监控,你可以放松一些,不会有人偷听。”
安戈涅隐约感觉到西格这么说是为了安抚她,可只要是omega,听到陌生的alpha这么说,正常情况下只能理解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不要说放轻松了,只会更加戒备不安。
指挥官阁下安慰人的技巧实在有待提高。
“您——”
西格蹙眉,重申:“不要对我用尊称。”
安戈涅顿了顿,依言改口:“你想见我,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西格反而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问:“这些年……你在王宫里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更像熟人间寒暄的开场白。可问这话的毕竟是反抗军首领,安戈涅只能多想一层:西格在打探她的政治偏向?如果她并不满意原本在王宫里的生活,她就有拉拢的价值?
她正考虑着该如何妥当回答,西格吸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选择逃走,是因为你对王宫的生活、还有那里的人产生了感情?”
安戈涅愕然看向他,她在他脸上捕捉到没来得及收敛的焦躁。
西格对她的态度非常古怪。尤其是刚才这个问题,实在不是叛军首领应该问亡国公主的。
她不由反问:“我选择逃走,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吗?只要能逃走的王室亲眷全都逃走了。”
西格没说话,也没动怒。但他唇线绷起,足见他的内心并不如表情那么平静,只是勉强忍耐着。
安戈涅后悔一时嘴快,试图缓和气氛:“说起来,这艘飞船要去哪里?”
“事关军务,目的地我不能透露。”
“那么我……?”
“途中会在首都星短暂停靠,你在那里下船,地面会有人护送你去行宫。”
“行宫?”安戈涅有些意外。
首都星整体环境接近人类文明摇篮蓝星,但这样的地面环境依赖着精密的人造生态系统,必须定期整修。每年到了维护圣心王宫生态系统的时候,王室成员与君王近臣就会集体跑到行宫躲清静。
纵然无法与王宫媲美,那里的建筑和园林规模也很可观。这待遇比安戈涅想得要好不少。
按照常理,她这样的王室成员会被送到反抗军收缴的僻静庄园里,和其他投诚或是被捕的保王党一起严密地看管起来,直到他们被流放或是婚配。
至少按照档案库里资料的记载,王国上一次出现动**时,落败的那方是被这么处置的。
“城区局势不够稳定,王宫——”西格顿了顿,“目前状况不太合适居住。艾兰因担保行宫在安全上不会出问题。如果你不喜欢那里,等我回首都星,再给你安排更好的住处。”
艾兰因……
这个名字从西格的口中吐出,安戈涅不禁晃神了半秒。
她以为早已熄灭的怒火从依恋的余烬下冒头,从胸腔内缓慢地啃噬她。
“绣球花,”她忽地改变话题,声调变得尖锐,“也是艾兰因建议你准备的?”
西格一愣,眉心随即揪紧。他第一次直白地露出了疑虑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没什么,我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双方的语声同时响起,西格的沉而缓,安戈涅的又快又急。
安戈涅知道自己不该以这种口气自问自答,但艾兰因让她愤怒,而怒火令她冲动。
“指点”西格的当然是艾兰因。还会是谁?
在门口猝不及防地看见绣球花时,她居然有那么一瞬怀疑,与利丽保持联络的神秘账户是否属于西格。毕竟他也出身戴拉星,对待她又有种不像是初遇的熟稔,这样的巧合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可她就是想多了。
仔细推敲就能发现这个假说的破绽:
如果真的知道公主安戈涅就是仲夏街的利丽,如果西格早与她相识(即便她对此毫无印象),他又怎么会以铁血手段一路攻进首都星,任由手下对保王党毫不容情?
接近王室成员的“正确做法”难道不是步步高升,直至有机会与直系成员接触?
再退一步说,就算西格是冲她而来的,而他因为某些原因决定以激进手段接近她,他在首都星沦陷的时候就根本不会让她有机会逃走——冲进王宫的黑制服士兵们首要目标不是她、不是其他内眷,而是与王室直系精英交火,歼灭聚集在王座前的战斗力。
如果这些谜团的最深处有艾兰因牵线,许多疑点似乎就说得通了——他大概在西格面前,把她塑造成了郁郁寡欢的私生子公主,以至于西格问出一系列奇怪的问题,确认她对王室的好恶。
安戈涅差点冷笑出声。
他到底想干什么?!关键时刻背叛还不够,下一步是把她卖给新的合作伙伴?撮合她和西格,向他透她的底,甚至提供讨她欢心的建议……
完全就是艾兰因做得出来的事。
安戈涅深呼吸,向西格勉强弯唇:“抱歉,走神了。我刚刚想说的其实是……我最喜欢的花就是绣球花,谢谢你费心准备。”
她的脸色苍白,双眼因为情绪波动还发着亮。西格眉宇间疑问之色愈发浓重,但他没立刻探究,反而冷然问:“艾兰因对你做了什么?”
“抱歉,我不想谈论他。”
西格没有追问,但神色变得有些危险。
安戈涅换了个坐姿,压抑住烦躁。
她和西格好像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到现在的对话根本没有真正成立,没有你来我往,只是一次次与彼此关心的重点错过,甚至让对方惊愕不已。
他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还是与此相反?
这样下去不行。
安戈涅暂时不打算示弱博得对方的好感。都费了那么大工夫把她弄回来,西格不可能放她离开。更何况他对她释放了明确的领地意识,让他误以为她会心甘情愿地当他的所有物就糟了。
而且西格和提温不一样,只要她直率地发问,他很可能就会给出答案。
所以,最优解是真诚直接。或者说,表现得真诚直接。
心念已定,安戈涅突入正题:“谢谢你愿意照顾我的情绪。我能感觉到……也愿意相信,你对我确实没有恶意。但我更希望你能坦诚。我感觉得到你有很多想问我的,我也一样。”
西格因为她的说法皱眉,但还是认真地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安戈涅张了张口,撇除了一个又一个到嘴边的问题,最后遵循直觉:
“我和你,之前见过面吗?”
西格僵住。
他死死盯着她,瞳孔急剧扩张又收缩,唇瓣数度翕动,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而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悟,以及更多更深重的困惑与愤怒。纷乱的情绪比舷窗外的光影更快交替,安戈涅来不及一一辨认,唯一确信的是西格明白了关键的事实。
而她也得到了答案。
他确实认识她。
“你是怎么——”
西格嚯地起身,绕过圆桌到了她面前。安戈涅本能地向后瑟缩,话语戛然而止。
刚才alpha始终有意收敛的信息素逐渐显山露水,以西格为中心,随时会掀起雪松与琥珀交缠的狂风骤雨,而那前奏足以令近旁的omega接受到讯息,便本能地想要臣服。
安戈涅浑身颤栗。
强烈到凶恶的热意如电流,顺着她的脊椎上窜,足以将脑髓都融化。她艰难地将浑身重量压在椅子靠背上,紧紧抓着两侧扶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脱力地滑到地上。
可她更应该担心的,是这雪松风暴是否会失控,将她彻底裹挟碾碎。
而西格需要做的,只是弯身向她靠近。
“西格……”她低声唤他的名字。
黑发青年木然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表情逐渐恢复到无懈可击,深眸中最后也只剩下纯粹的、令她感到寒冷的审视。
他好像恨不得钻进她的皮肤下寻找他熟悉的蛛丝马迹。但是此时此刻,终究一无所获。
“见过。”西格突然作答。
安戈涅呼吸一滞。
“但只是我单方面的。你并不记得我,”漫长到不自然的停顿中,西格笼罩她的注视变得难以形容,他站直了,吐出她的名字,清晰又刻意,如同咬牙切齿地咀嚼过每个音节,“安戈涅。”
“我需要解释。”
西格已经背过身去,低沉的语声带刺:“同感。”
安戈涅一噎。
西格清晰可闻地深呼吸,生硬地改口:“我的意思是,不是今天,之后我还有安排。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路。”
没等她答应,他已经迈步向里走,背影有些仓皇,却又突然止步补了一句:
“右侧有两间休息室,你随便使用。”
里间舱门在西格入内后便自动上锁。
黑发黑衣的指挥官环顾四周,宛如第一次造访这里。他的视线最后凝固在墙面上的空域图投影。实时更新的红蓝光点和色块闪烁变动着,显示当前反抗军与王国残部的交战情况。
他与心腹们就是在这间舱室里,几乎不眠不休地围着沙盘拟定策略、下达指令。
他们看着王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倾溃,看着象征反抗军舰队的蓝色光点包围,而后终于彻底覆盖首都星。
啪。
投影骤然熄灭。西格的手指从开关面板上挪开,闭上了眼睛。
※
被黑制服的护卫们簇拥着下了车,安戈涅立刻闻到空气中的草叶味。她用力呼吸,让新鲜的微风带走胸口积蓄的憋闷和困惑。
“情况正常,可以通行。”
护送她的黑制服们得到信号,略微散开,围着她移动起来。
安戈涅只能当这些人形屏障不存在,从他们的缝隙里打量着近旁的景色。行宫外围的猎场比真正的居住区大得多,从下车的地方没走多久,绿树环合间便隐约现出一座有些历史的米白色宅邸。
那就是行宫。
行宫环境优美,比王宫更为幽静,安戈涅却没留下什么美好回忆。王室内部势力盘根错节,缺乏靠山的成员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当枪使。
她加入王室“大家庭”晚,却是唯一一个尚未婚配的omega,她母亲与父亲有过短暂的婚姻,但由于种种原因,包括王国与共和国的法制不同,这段关系并未获得认可。
安戈涅纵然受封,在许多人眼里依然是好拿捏的私生子,她的姻亲关系则有巨大的牟利空间,也可以成为一把挑拨离间的好刀。
因此,安戈涅一进宫就小心地与亲族们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后来干脆找了个由头,彻底淡出了他们的圈子。
王宫占地面积够大,平日里她与王族中人只在重大场合碰面,生态系统维护时却因为同在行宫,免不了有更多推脱不掉的社交场面。
很多时候,安戈涅是整个派对上唯一拥有王族头衔的未婚omega,想早退溜走都难。她对alpha这个群体的坏印象一大半来自那类场合。
路伽身份不够格,每次都只能和其他omega一起留在宫里。
每个糟糕的派对结束后,安戈涅都要和他隔空说一整晚的话。通讯那头少年温柔又耐心的轻声细语是维护季为数不多闪光的时刻。
而现在,不论是放肆的欢笑,还是密谋的交头接耳,用他们的一举一动塞满这座建筑物的人大都不在了。
安戈涅独自站在正厅的螺旋台阶前,首次感觉到行宫的庞大。
尤其是墙壁,空****的,不太对劲。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是挂满楼梯墙面的肖像都不见了。那些相框失踪没什么好意外,原本装饰框裱起来的都是圣心联合王室历代的大人物。
即便圣心联合王室名义上还存在着,它的光荣历史却已经开始退场了。
安戈涅就站在空阔的旋转楼梯前,让脑海彻底放空。
直至身后传来响动。
连呼吸声都明显的寂静宫殿中,靠近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安戈涅立刻回头。
垂顺的银色长发随步伐微微摇晃,修长的白色身影突入她的视野,令她的瞳孔因怒意不受控地扩张。
原首相艾兰因仪态一如既往优雅迷人。他面带微笑,缓步踱到她面前,低头致意。
这不合规矩,但还是首相的时候,艾兰因对国王都很少行正式礼。
如此低头的时候,他含笑的雾灰色眼眸会映出安戈涅的剪影。她曾经很迷恋他这个小动作,因为他垂眸看来时泼洒的风情,也因为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总会产生错觉:
仿佛这个人再高傲、对一切再漫不经心,在她面前时,他的眼里也只看得见她。
“殿下。”
他依然这么叫她。
在他们的目光完全对上前,安戈涅条件反射地往别处看。然后她就看到了他臂弯中的花束:
忧郁的、梦幻的蓝色绣球花。
她机械地转动视线,从一团绽放的绣球花挪到另一团,表情变得空洞。
圣心王宫西侧有一条僻静的小径。到了花季,水汽晕染的绣球花便会淹没石板路面。
有一年绵密的雨丝如幕,敲打着他们头顶的伞布,窸窸窣窣。艾兰因推着她前进,语调平稳又轻柔:“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
忧郁又梦幻、接近溃散的蓝色绣球花,还有艾兰因。那就是她在圣心王宫最初的记忆。
“但是都快谢了。”少女安戈涅低语。
“是很遗憾,今年已经接近花季尾声,但明年,殿下您就不会错过满开的盛景了。”
“老师,明年你也会在这里吗?”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忘了为什么没有。
雨声填满的一拍停顿,而后是温柔的应答:“当然。明年我也会陪着您。”
首都星防线不攻自破的前夕,在侯爵府邸的书房窗前,也是以同样的温存语气,艾兰因坦白他已经向叛军伸出橄榄枝,而后给她出了个选择题:
“安戈涅,你有两个选项。
“和其他人一起逃走,或者和我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