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打算接手?”弗雷双手环抱胸前,蹙着秀气的眉毛,望着名义上是他兄长的金发青年。

提温微微笑着回答:“你应该很清楚,我在陶朱双蛇生物科技欠缺美好的回忆。而且你真的打算做手工玩一辈子?虽然那样当然也可以,但那样你修来的医学资格认证好像就浪费了。”

又换了一个发色的弗雷耸耸肩,哧地笑了:“不要突然用上这种兄长一样的语气,怪恶心的。”

单独和提温相处时,他完全没有那副任性又精神亢奋的模样,那种懒洋洋的冷淡态度让这对容貌迥异的年轻人某些时候看上去确实很像一家人。

弗雷往嘴里抛了几颗营养软糖:“我只是以为,你会排斥由我来接管。毕竟……我和她基因重合的比例比你要高那么关键的一点,生物意义上,她是我各种意义上真正的母亲。”

提温表情不改:“户濑砂博士犯下的错误,她的一意孤行引发的重大事故,由她各种意义上真正的子嗣、她唯一宠爱的孩子来解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弗雷一瞪眼睛,张口就要驳斥提温,但怒气冲冲冲的话语在最后时刻压了下去。他哼了一声:“如果真的在意我,她就不会放养我不管。还有,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和集团切割,那么化乐星城由我接管,你也没意见吧?”

金发青年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如果你能从那群老家伙手里争得到手的话。”顿了顿,他坏心眼地眨眨眼:“不过,说不定哪天我会把它抢回来。毕竟我还挺中意那里的。”

弗雷送他个不客气的白眼:“抢不过别的alpha的家伙,就不要夸口什么抢回来了。”

提温闻言眯了眯翠绿的眼睛。

单马尾的omega啧啧两声:“你不会不知道吧?女王陛下和西格一起度假呢,应该在戴拉星?他们好像都是那里长大的,一定很有共同语言,不少人也看好他们的政治联姻,难说过几天会不会有重大消息。”

“安戈涅和西格都是政要,你从哪里得到的行踪?”

“我是女王陛下万千护卫团的一员,当然知道她在哪里。”

提温的微笑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军工部在严密监控他们?”

弗雷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答:“女王的动向很好判断,在行宫或者王宅的时候都会悬挂旗帜,航拍完全看得到。前天她就两边都不在了。不知道到哪个秘密地点度假去了。西格也不在王宫里待着,戴拉星昨天有等级异常高的安保活动,疯狂清场。这真的是巧合吗?”

提温的站姿放松了些微,随意地一抬下巴,好像对此根本不在意。

弗雷没得到期望的慌乱反应,一撇嘴,重新将视线转移到游戏视窗上:“在我通报入侵者之前滚吧。”

没得到回音,他再一抬眼,提温已经不见了。

戴拉星E区,仲夏街中段交叉路口。

安戈涅缓慢地扫视四周,仿佛清醒地踏入一个陈旧的梦境。

试图找回记忆的时候,她曾经通过虚拟实景一次次地走过戴拉星E区的街道,观察仲夏街的每一栋建筑物,希望熟悉的景色会唤起遗失的记忆。

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些记忆从来就不曾存在于她两边的太阳穴之间。

她侧首,与西格四目相对。她东张西望的时候,西格一直在看她。她只是佯作不觉。

“感觉怎么样?”他问。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感受,便回答:“很奇妙。”

“失望吗?”

她一怔,含糊其辞地说:“和我印象中差不多,但有一些区别……”

安戈涅对于仲夏街的详实了解都基于一遍遍的虚拟实景演绎。然而眼前的街道和建筑物与三维影像其实也有所不同:许多楼改建了,几个电子广告牌变了形状,近三分之一店铺改换门面,街心的绿化角比之前打理得更好……

取景的时间在两年前,即便是戴拉星这样发展势头平缓的星球,市貌也难免随着岁月流逝发生细小的变化。

但某些地标性质的建筑还在。

“这就是星轨剧院。”安戈涅在圆形建筑物前驻足。

“嗯。”西格在抵达戴拉星后就比平时更为寡言。

安戈涅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他会分享一些与仲夏街有关的回忆。但一路走来,他几乎始终保持谜一样的缄默,像等待重要消息到来的听众。她也没多话,于是这二十分多分钟更像是场比拼保持无言的拉练。

为了避免引**动,两个人都乔装改扮过。

但路上行人稀少,即便是公休日,也基本没有被认出来的风险:戴拉星曾经是矿星,始终没找到新的经济定位,这几十年都相当萧条,人口外流严重。

与整条街气质相近,这座历史悠久的剧院门庭寥落,浪费了有三个出入口的阔气正面设计。还算干净的玻璃门上是来回滚动的电子广告,精致的数字合成脸庞眨眼微笑,朝着过路人献媚,透出一股程序自动生成的敷衍。

这里上演的都是缺乏新意的老旧剧目,带歌舞元素,剧情跌宕起伏,主角要死要活,适合挥霍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逃避现实。

更醒目的招牌:剧院白天出租私人观影空间,有钜惠折扣。

安戈涅在原地望着星轨剧院,很久没动,久到门口招揽客人的虚拟形象反复更换外表,来骚扰了她三遍。因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别的表情,她便笑了笑——

很难想象,这就是西格与利丽初遇的地点。

“要进去坐一会儿吗?反正有巨额折扣。”她指了指包场观影广告,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西格的表情霎时间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好几秒,没有等来她适时扯开话题,于是终究点了点头:“好。”

打扮成路人的保镖先进去确认安全,而后请两人入内。

安戈涅随手选了一个“人气第一”的二维史诗影片连看套餐,推开厚重的木质大门,看着足足可以容纳百人的巨大影厅,她失笑:“居然那么大。”

巨大的屏幕上浮现出图标,系列剧的第一部 悄然开场。

西格侧首用眼神示意安保人员退到出入口。

“坐正中间?”他向她征求意见。

“可以。”

与此同时,剧场照明缓慢调暗,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拉住安戈涅的手,牵着她到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正中。

戏剧性的弦乐恰好响起,掩盖住了座椅弹簧部件在两人落座时发出的吱呀声。

安戈涅一脸认真地盯着屏幕,画面中兵荒马乱,穿奇异古代服侍的人奔来跑去,大声呼喝,但她什么都没看进去。

西格仍然拉着她的手,指掌交叠着放在他们之间的座椅扶手上。她没抽手,他也没松开。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不主动做些什么,他们真的会在这里看完一整个史诗电影系列。

可她当然不是真的为了看电影才和西格坐在这里。

西格不会主动谈论他们之间横亘的透明庞然大物,那么就让她来当令隐形魔法失效的那个人。她怀着这样的决意向他提出来戴拉星。

他曾经多么希望可以和她一起回到共同的故乡,然而时过境迁,昨天她提议时,他的眼里最先浮现的是抗拒。

于是结论自然明了:西格隐约猜到她突然邀约的真正目的。可那一点抗拒并不足以改变结果,他无法对她的要求轻易说不。

所以他们现在坐在陈旧空阔的影院中央,交换的每句话都会被银幕上的配乐和台词淹没,站在出入口的安保听不见,也不会去听。

电影的第一幕结束了,安戈涅机械地眨了眨眼,吐出早就想好的、属于他们的开场白:“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到戴拉星。”

西格的手掌颤动了一下。

安戈涅的嘴唇也开始发抖。但除了一上来就坦白,她想不到别的方法。不这么做,她可能会顺从懦弱的惰性,再一次陷入沉默,维持他们之间徒有其表的平静。

“从生理意义上来说,我和利丽完全一样。但……我不是六年前你认识的那个利丽。”

她的嗓音发紧,就连侧头看着西格都仿佛要花光全身的力气。

四目相对的刹那,银幕化作的光点在他的瞳仁里剧烈摇曳起来。

“那个利丽,五年前就死了。”

恰好银幕上进入了昏暗的夜间场景,他的眼睛里的光亮也一瞬间几近熄灭。与此同时,他本能地抓紧她的手,用力得她发痛,好像要借此反驳什么。

安戈涅等待片刻,给他足够时间他从最初的错愕惊愕中抽离,而后才缓声继续坦白:“而我……是她的复制体、一个意外诞生的人造生命。我没有完全继承利丽的记忆,所以我不记得你,对过去的所有事印象都很模糊。”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所以,西格,你要找的人从最开始就不是我。”

咚咚咚,战鼓震得影院中空气发颤。

坐席上唯二的观众却宛如密封在了琥珀小球之中,一切静止凝滞,丝毫震颤和风都透不进去。

即便他已经有所猜测,但由她亲口告知,他以为的失而复得是一场闹剧,对西格无疑极为残忍。

震惊,猜疑落实的确信,无措,失望,愤怒……这些都是西格可能的反应。安戈涅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看到哪种。

可是西格没有表情。他的脸上是一片麻木的空白。

只是一个长镜头的时间,却仿佛有人类流亡舰队的征途漫长。

安戈涅再也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你……说点什么。”因为断促而显得破碎的语句带上了请求的意味。

西格缓慢地眨眼,像从冻结的诅咒中缓慢苏醒的冰雪塑像,情绪还没来得及解冻,于是态度平静中带一点茫然:“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你应该有所觉察了,不是吗?”

他的嘴唇抿起,没有否定。

而后,他重复一遍相同的问题,声调比刚才用力:“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安戈涅目视前方,哑声说:“我不该在这种事上欺骗你。你有权知道。”

“但我们相遇时,你对于自己是利丽这件事非常笃定,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如此。所以我猜想,你是在去找路伽寻仇之前才知道的。”

她闭了闭眼:“没错。”

西格于是摇摇头,纠正说:“你并没有欺骗我,根本谈不上。”

他的脸上浮现自嘲的淡淡笑意,眼神像一柄藏锋的重器,准确而平静地直击要害:“可你好像希望我因此对你失望。”

安戈涅有种被当面拆穿虚张声势的苦楚,胃袋向内狠狠揪紧,窒息感将充满不安与怀疑的真心话挤了出来:“难道不会失望吗?”

“我没能保护利丽,我在她那里彻底地、可耻地失败了。面对这个事实,接受它,接受它是我必须独自做的……但是安戈涅,你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她试图抽手,但西格紧紧地握住,进而十指紧扣,让指掌纠缠成无法轻易解开的结。他同时向她靠近了一些,近距离盯着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们表面上在看电影。

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虎口近旁,仿佛要借此消解她的不安和疑惑。他一如既往地坚定、直白:“我不希望在你这里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不会临阵脱逃,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仍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安戈涅呼吸一滞,猛地别过脸:“我不希望你在我身上代偿对过去的愧疚感。”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把你当作利丽,早就没有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你说得没错,我更早之前就有理由怀疑你和利丽并非同一个人。但是——”他的脸容忽然扭曲了一下,对她坦白这些无疑让他痛苦。

他回忆起了什么,唇角嘲弄地上翘:“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去在意这件事。”

试图触碰她脸颊的手伸出又垂落。西格的剖白宛若低低的独白,不期待回应:“我现在在意的人、爱的人是你,安戈涅,只有你。”

安戈涅一怔,连摇了几下头:“我相信你现在在意的是我,但是……”

她用力咬住嘴唇。破了一点皮,钝痛让唇瓣虚幻地发烫。

西格等待须臾,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

她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是你遗失的恋人利丽,这就是我们相遇……不,你制造出契机让我们相遇的起因。这是事实。”

数拍茫然无措的停顿。随即,他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染上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绝望:“我爱过利丽,失去她让我成为现在的我,你无法接受这件事?你不能忍受我对你以外的人有过感情?”

有些东西凭个人努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比如已然发生的过去。

安戈涅僵着脸摇头:“我也对其他人有过感情,当然没有资格在这种事上苛求你。”

电影画面的冷光照得西格的脸面无血色。他轻而缓地问:“那么对你来说,我们关系起始的纯净性,重要程度胜过当下我对你的态度……是这个意思吗?”

银幕上一对异性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彼此,仿佛世界缩小到只容得下彼此。特写镜头配上旋律激昂的弦乐,不遗余力地渲染角力般的氛围,让观众确信下一秒就会捅对方一刀,又或是开始接吻。

双方各自占据了半幅画面,而在偌大对视人影的中间,更小的一对剪影也以相似的姿态四目相对。

标准答案应该是她完全不在乎。可在西格专注到可怖的凝视下,任何的敷衍和欺瞒,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挣扎片刻后,安戈涅望着西格衣服上的扣子,轻声说:“因为利丽我们才会相遇,才会走到现在这个节点……我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这点。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西格用眼神追问下去。

“知道了我不是利丽之后,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吗?你……真的不会介意吗?”她轻轻抬了一下手指,示意他让她说完,“我和你同时是合作伙伴,在很多事的处理方法,还有先后顺序上肯定会有分歧。”

“自从你怀疑我是否是利丽,你就不自觉地开始和我保持距离。”

西格僵了僵,似乎想要否认。

安戈涅见状苦笑:“这些我当然发现了。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你也知道我察觉了异常,不是吗?”

“如果不是我主动亲你,你就不会碰我。昨天……你看起来非常痛苦,即便我不说,你也不会做到最后,因为你不允许自己那么做。就好像……你无法忍受自己从中得到快乐。”安戈涅长长抽了口气,仿佛要因为昨日景象在眼前重现而溺水。

西格瞳仁骤缩,他试图为自己辩白:“不,我——”

安戈涅强势地抢拍:“你之前说过,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百分百的纯粹。我们确实可以继续,订婚、成为伴侣。

“但是作为政治伙伴,你会不会因为我终究只是个冒牌货而对我心怀抗拒,下意识质疑排斥我的选择、我的想法,在做关键决策时选择不和我沟通,而是像我们回首都星之后这样……一直一直猜测着,保持沉默?”

“日积月累的秘密和揣测,最后……会不会让我们怨恨彼此,甚至于说成为敌人?”她脱力地垂下头,“我希望不会,但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那样。”

银幕上再度表现恢弘战争场景,打斗的喧嚣衬出他们之间陡然降临的寂静。

虚拟演员缺乏感情,只有编排到每一帧的程式化演技。任由他们怒吼、奔跑、挥舞武器,却依然成了两人对峙的背景。

长久漫长的对视。

西格终于转过头去,发呆般地看了一会儿电影画面。

再次朝向她的时候,他脸上又回归了那种麻木的平静。他的语调颇为温和:“我没法否认,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你对我们的未来并不乐观。但那只是因为这个秘密带来的隐患吗?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什么?”安戈涅下意识问。

“编号A-98e的农业星,我找到你,叫你的名字,你回过头看我,脸上都是惊讶。”

西格努力想要挤出一个举重若轻的微笑,但终究没能够。

“那个瞬间,你以为来的人会是另一个人,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