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的一声,路伽光脑的数据拷贝传输进度条满格。
A-98e星入夜后急剧降温。安戈涅生出错觉,仿佛身体内部的正中开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夜风从中来回穿梭,而她冷到极点,所有情绪都随之冰封,无法再仔细分辨。
先是艾兰因,而后是路伽。
真正属于这具躯体的人生经验只有不到六年,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有他们两个的身影。现在他们都彻底离去了。
安戈涅在二之月上得知真相之后强自维持的镇定、还有她对自己是谁的认知随之失去最强力的支撑,一下子都摇摇欲坠,随时会散作随风散逸的齑粉。
她是女王安戈涅,并且还要继续戴着王冠在同一条路上走下去。
理性认可这一决意,但某个瞬间,她止不住地想,王位和头衔也分明是贴到身上的标签。撇开这一重身份,她究竟是谁?
是……什么东西?
“安戈涅!!”
回答她疑问般的一声呼唤。
她怔怔地循声抬头。
前方麦田中陡然亮起强光。
光源顷刻间就到了近前,安戈涅愣了好几秒才眯起眼睛回避,干涸的双眼受强光刺激,即刻水汽满溢。
光束立刻从她的脸上挪开了。
熟悉的身影再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安戈涅……你还好吗?”或许因为脚边拖出长长的倒影,也因为安戈涅坐在田埂上抬头朝他看,黑发深眸的alpha身量比平时看起来还要高挑伟岸。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有人找到她,还是没想到来的会是他。
“西格……”她低声念对方的名字。
讶异在她脸上转瞬即逝,但久到足以映入西格眼帘。他垂眸,探照灯在他身后,逆光下他面部阴影浓重,掩盖了这秒他的表情。
雪松与琥珀交缠的alpha信息素更浓重了一些。
夜风强劲,安戈涅几乎面无血色。他见状立刻脱下长外套,俯身将她紧紧裹住,而后打横抱起她,让她尽可能挨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简洁:“我们回去。”
体温相差太大,青年的怀抱温暖得像要将她灼伤。安戈涅颤抖了一下,单手环住他的脖子,抬起头端详他。
西格抱着她前行,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睫微动,做心理准备似的,过了片刻目光才与她相对。
“我杀了路伽。”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说。与此同时,她空出的那只手虚握,持枪的实感直至此刻都不曾离去。
仿佛要将这感觉抹消,她抬手去抚摸面前人的脸。
西格下意识偏头,颊侧与她的指尖险些错失彼此。
她的动作就停住了。他抿了抿嘴唇,将脸向她的指掌靠得更近,弥补似地解释:“你的手很冷,下意识的。”
安戈涅笑了笑,把手缩回身前,若即若离地抓住他衬衣前胸的装饰性口袋。
“他伤得不轻,我不希望他接受审判,所以我直接杀了他。”她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对幽灵鲨号的笛雅动手时,她并没有强烈的敌意。之前她也由哥利亚中转,给了她最好的治疗资源,有朝一日笛雅或许有机会苏醒。
路伽不一样。无论是在一之月上的背后一枪,还是刚才,她都怀着明确的杀意。就像路伽对她也动了杀心。
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杀掉的就是曾经的特殊之人。她忽然有些想笑。
西格的深蓝眼眸与身周的夜色几乎同色,他的声音和表情窥探不出情绪:“我会善后。”
“逃犯路伽因为顽抗被击毙,这个消息放出去,可以用来动摇王太子残党。另外,斐铎一脉……至此大概彻底断绝了。”安戈涅靠在他胸口,轻声细语地交代。
“好。”
一架飞行器停在了麦田正中,离他们还有最后一小段距离。或许因为顾虑着身后跟着的几个心腹,西格没有再说话。
登上飞行器前,安戈涅扒住他的肩膀,视线越过他重新落向昏暗的麦田深处。
麦浪深处有略显阴沉的冷光摇曳,是西格带来的人正在处理路伽的尸体。她表情空洞地盯着那里看了半晌,抬眸瞥西格一眼。
他完全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何能够得知路伽的行踪。是在等待她主动给个说法,还是知道她不能说的东西太多,索性不打算探究?
最重要的是,她是否要对他坦诚自己真实身份的秘密?
※
半小时后,安戈涅已经在回首都星的飞船上。
“陛下除了有点受冷之外,没有大碍。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休息。”
听完随舰医生的报告,西格颔首,领着她走向主舱室生活区:“好好睡一觉,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送到门口就驻足。
安戈涅靠在墙边,搓着逐渐恢复温度的双手,看了他片刻:“你可以等我洗漱完,我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可以聊一聊……”
西格眸光微凝。
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加冕礼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有许多没有和你交代清楚。”
西格却有些唐突地侧转身去:“你先睡,路伽的死讯不能拖,我来处理。其他的……回首都星之后我们再谈也不迟。”
她眼神闪了闪,挤出一个微笑:“好,有结果了告诉我,叫醒我也没事。”
等舱门合拢,孤身的寂静笼罩过来,安戈涅才发觉,她或许并不真的那么迫切地要和西格交底,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一个人。
指挥官的舰船上配备了完善的卫浴系统,她却没心情好好泡澡,只洗掉了身上的尘土便躺到**。
床品都是新换的,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没有西格留下的气息。
安戈涅很清楚原因——他近来基本在首都星,使用这艘飞船的频次不高,自然不会留下足够让异性筑巢的信息素。
明知如此,此时此刻,他信息素的缺席却像是一种信号。
安戈涅面朝下,任由自己死尸般地躺了几分钟,才突然翻身面朝天花板。
她打开光脑终端,让新消息流水似地在眼前淌过,又看了看新闻平台的头条:“陶朱双蛇生物科技高层急病送医,途中亡故?集团内部早有生变征兆”
户濑砂是在废弃通道中被发现的,她带着神经毒剂混入圣心王宫这件事瞒得很严。
看来联盟和陶朱双蛇方面不打算宣扬她是怎么死的。或许有许多人为她的过世松了一口长气。
情绪好像耗尽了,只剩一潭浑浊的死水,即便是对艾兰因的人物专题报道都惊不起丝毫波澜。
回形针吉祥物一如往常会掌握时机,自顾自地跳到视窗中央:“嗨!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安戈涅侧眸看了看门口方向,打开消息端口。
“你在哪里?”
对面秒回:“逃亡途中。”
她一噎。
“虽然很多人乐见母亲死亡,但杀掉她的人是我就有点麻烦了。我得再避一阵风头。谁让我知道得太多了呢?”
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提温嘲弄地上扬的语调。
“那么你和我通信不会有泄露行踪的危险?”
“追捕也只是做做样子,想要我活着给他们卖命的人更多。你或许可以期待一下之后我会以什么新头衔露面。”
回形针忽然双手叉腰,头上冒出恼火的黑线。
“不过,也是西格小气,不肯多给我提供一点庇护。明明我是在王国和联盟的边界动手的,原本要顺便到A-98e也不是不可能。”
安戈涅扬了扬眉毛:“你在暗示,他不想让你和我见面?”
提温纠正:“这是明示。我致力于让他在你心里的形象扣分。”
她唇角的笑意维持了须臾,终于还是淡下去。停顿了好几秒后,她才发新消息过去:“我还没告诉他。”
提温这次没有立刻回复。
“他并不赞同我对路伽私下处刑,也知道我这几天对他隐瞒了很多,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终于弹出的消息气泡撞得安戈涅的心脏一颤:“你在害怕?”
她没有作答。
提温并未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反而有些冷酷地将话挑明:“你害怕的是什么?他无法接受你的真实身份,他不相信你并非有意隐瞒事实,还是无法承担失去他这个政治盟友的代价?又或是以上皆有?”
仿佛嫌冲击力还不够,他的下一句令安戈涅的表情冻结:
“无论如何,西格已经对你是否是利丽有所怀疑。”
“但这不代表他已经决定日后怎么与你相处。就我看,他对你的感情足够深厚,否则他不会犹豫挣扎,以致于举棋不定。反抗军的指挥官阁下做决定向来利落。”
安戈涅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好几遍。
“你和他可以找机会好好谈一谈,哪怕那个真相对他来说颇为残忍,但他未必无法接受。”
安戈涅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刚才西格离开的时候,她其实也松了口气。悬而未决的焦灼让人难以忍受,可对结果的恐惧好像又更胜一筹。
“你倒是很大度。”她用上满不在乎的调侃语气,把对话重心从西格的态度上挪走。
提温装傻:“怎么说?”
“如果他真的就接受,计划里的订婚和联姻就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输入中的气泡维持了好几秒。
最后跳出的一长段条理清晰的叙述,他没有回避谈论与西格的微妙竞争:
“客观来说,现在我能给你带来的政治裨益很少,比不上西格。回陶朱双蛇接手生物科技的残局是一条捷径,但我不准备那么做。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再踏进那个地方。
“而且,军工部已经在给你的亲卫队供货,如果再有陶朱双蛇的人和你关系颇近,对你的名声没有好处。你潜在的敌人会很乐意抹黑你,说你与他国财阀过往从密,有叛国嫌疑。”
“所以在找到合适的新活法之前,我不能贸然把你卷进来。但我可以保证,那不会需要太久。”
这通分析挑不出错,处处为她考虑。
“而且,”
提温罕见地用上了一个词的短句。他输入速度快,消息向来大段大段。这是个提醒她下一句极为重要的符号:
“即便我能接受你名义上另有伴侣,西格也一定无法忍受你唯一的特殊对待留给别人。”
这个说法狡猾极了,退让的仿佛是他,谈论的是别人,真正的潜台词明晃晃亮在她眼前,好像就怕她看不透。
安戈涅安静地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你大可以说得更直白一点,不用拿西格当盾牌。”
消息另一头片刻没有动静。
她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终端却在此时开始震动。视窗中央,阿夹举着加密通讯请求的图标蹦跳。
安戈涅指尖在空中虚点选择接受,那一刻像有电流从指尖窜到心脏。
“好,那么我直白地说。”提温的呼吸声拂过她的耳畔,像叹息,也像在积蓄勇气。
“安戈涅,”他清晰而坚定地叫她的名字,“我还是要你独一份的特殊,完整的,全部的,只能给我。”
说着直白的、以提温的风格而言有些过于强横的话语,他的口气也有一些生硬,透出紧张无措。她像被感染,也不禁吞咽了一记。
“很遗憾,他要的是类似的东西,所以我和他难以共存。
“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会识趣地保持距离。”
※
西格第二次敲门后等待片刻,没有回应。
安戈涅已经睡着了。
他应该等她醒来,这么想着,他却悄悄打开了舱室门。门后照明熄灭,他分辨出她睡眠中的呼吸,有那么几拍局促,让他险些以为她醒了,但很快,再次恢复相对平稳。
舱门在身后自动关闭,西格在昏暗的门边静立片刻,朝床边走去,脚步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Alpha的五感敏锐,借着舷窗侧窗帘缝隙微弱的光线,他就能够看清安戈涅的睡颜。
她睡得蜷缩起来,好像在防备着梦里梦外来袭的东西,显得床铺大而空阔。
安戈涅好像总是睡得不太踏实,如果是和他一起,她会不自觉地将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这样的记忆鲜明得让他品尝到一丝苦涩的痛意。
利丽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西格试图回想,身体骤然一僵。他带着利丽逃离医院,在躲避追捕的间歇她肯定休息过,他不可能睡着,守夜时一定看过她的睡脸。他对此甚至有模糊的印象。
可也只停留在在“拥有类似记忆”的印象。
具体的、利丽睡着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
西格就那么在床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行驶中的舰船中开辟出一片黑色的寂静荒原,他穿着同色的制服,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良久,他终于开门出去,打开光脑终端。
他的视线在户濑砂提供的那份调查报告上停留漫长的数秒。
——彻底销毁文件,是否确定?
——是。
——文件销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