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个好主意,”提温坦率地评价,“即便大部分王太子党已经死亡,难以保证是否还有人追随他。”

安戈涅摇了摇头:“他是一个人用传送装置逃走的,如果还有跟着他,他就不会到加冕礼上来刺杀我。可以用别人,他就不会亲自上手。”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或许觉得有死后倒流时间的能力作为保险锁,但你无法保证下一次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亡。”

安戈涅抿住嘴唇。无法否认,她确实有这样的心思——赤心冠冕那颗红宝石显示的如果是以太能量的储备,那么她应该还能死一次。

“有一些事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而且作为‘假’继承人,我总要正式赢他一次,不论是我还是他,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地心平气和。”

她的声音轻快地扬起来,仿佛对旧友会面充满期待。

“总之,我必须再见他一面,和他单独谈一谈。但这并不是说,我打算真的一个人冲过去。”

无尽的、仿若迷宫的金色麦田。

这里的农作物都是改良过的品种,麦梗足有大半人高。

路伽弓着身体在其中奔跑,饱满的穗子轻轻拍打着他,有一些痛意,像真正的会抚摸人的凶猛浪涛。据说蓝星上的海洋广袤到仿佛没有尽头,农业星上的巨大农田给他相似的错觉。

奔跑,只是奔跑,假装感觉不到运动中撕裂的伤口。

失血的晕眩让他的视野一阵阵地发黑,可他不敢停下,只要停止移动,他随时会因为力竭彻底倒下。刚才的那次已经是死里逃生,几乎就要被抓住了。

嗖。

有东西飞过头顶,他立刻朝旁边倾倒,缩在监测土壤情况的仪器土坑里,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深处。

脚步声从很近的地方过去了,不止一个人。追缉他的人没穿统一制服,但都非常专业,有条不紊地收紧包围网。

他们如果带了猎犬,恐怕已经找到他了。路伽冷静地想。激光枪储能几乎耗尽,转移装置彻底报废,他彻底沦为了奔逃的猎物,然而再怎么逃,也只是延迟相同结局的来临。

安戈涅这次做得绝,比他想得还要心狠一些。

她是个护短念旧的人,大概他终于彻底惹毛了她。

缓慢地吸气,让胸腔舒张,同时忍耐着浑身的刺痛,路伽扶着膝盖,重新缓慢地移动起来。

田埂上落了一些强风垂落的早熟麦子,踩上去沙沙的发出轻响,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田间的小路,猫腰往麦浪密集处钻去。

沙沙,沙沙,身后传来轻轻的响动。

路伽僵住,没有回头。

“扔掉武器,举起双手再转过来。”

他依言松开五指,任由手|枪掉落在地,举起双手,缓慢地回转身。

安戈涅在两片麦田之间的狭窄土路上,双手持枪对准他。明明是个面对敌人的警戒姿态,她的表情却丝毫不紧绷,反而有种漠然的麻木。

“如果你有异常的动作,藏在附近的无人机会立刻射击,它们应该比我更快。”

“好大的阵仗。”路伽笑着咳嗽了一声。

渐沉的阳光将他的脸照得近乎透明,暖色调,他的头发显得和身周的麦穗一样灿烂,他惨白的肌肤也连带着染上了一抹并不存在的生命辉光。

“你何必专门过来,有那么多好手帮你做事,等着听我的死讯就可以了。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太子斐铎一脉的资料,残存的备份在我身上,我没准备销毁,我死后你自然能拿到。”

安戈涅淡淡道:“绑架我的时候,还有神圣之门的时候,你不也是搞出好大的阵仗?调用所有能用的资源称不上不公平。”

“我没说不公平,只是不必要。还是说,你是来亲手为艾兰因复仇的?”

她摇头。

路伽尖刻地笑:“也是,那样死了实在便宜他了。”

安戈涅面无表情:“他至少没有对我生出过杀意。”

他的表情顿时有些空洞:“是你先对我开冷枪的。不,如果不是——”他没说下去,喃喃的声音有些颓丧:“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你没有想对我说的吗?既然主动给我坐标,你也是想再见一面的。”

路伽对此没有否认,又摇了摇头:“真的见面了,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你需要吗?我以为你会直接给我来一枪的。”

安戈涅无视他嘲弄似的话语,径自问:“你之前说的,想要构造的新世界……是认真的吗?”

路伽怔然看向她,喃语似地问:“什么?”

“没有第二性别的世界,真的是你想要的?”

他弯唇:“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她持枪的手臂有些僵硬,她活动关节调整了一下准心,组织语句:“你是痛恨让omega成为最弱者的一切,还是痛恨自己是个omega?”

“啊……”他略微拖长声调,晃了晃脑袋,“你想说我痛恨的不是强权和不平等本身,只是恨自己不是强者?”

安戈涅没有回答。

路伽笑得咳嗽不止,伸手去擦拭唇角,立刻有警告的光点照在他脸上。他哂然摇摇头,放弃这个打算,重新高举双手,下巴抬起来,向她展示染上艳丽血斑的嘴角。

“如果我不是omega就好了,我确实那么想过。但要说我有多想当alpha……”他呵了一声,“我讨厌alpha,可确实,我大概没法拒绝自己当alpha的**。如果可以不用分出强弱尊卑,所有人和和气气地平等相处,那多美好,但不可能实现。”

“古代文明只有第一性别,照样有不平和压迫。就算所有人能够自我繁殖,还会有别的东西把人区分开来,谁更强,谁有的东西更多,永远这样……既然这样,想当强者有错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直勾勾地望着她。

安戈涅双眸闪了闪,没有回答:“所以假如你能使用以太陵寝里的遗产,你真正想做的……”

“如果能抹消第二性别当然很好,如果办不到,那么至少让我不再是个omega。”路伽佝偻着身体喘息着,笑得有些狰狞,“你证明了我的卑劣,满意了吗?”

安戈涅哑然。说着这套论调的路伽是这样陌生,那个打开农业星宣传页,翻找出当地居民的记录日志,和她头靠着头絮絮低语、想象他们从此以后平静生活的少年,仿佛和眼前的是两个人。

他们也确实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从发色到瞳色。

她寡淡的反应让路伽失望。他木然地挪动眼珠,视线从她那里离开,沿着高大麦秆的尖端绕了一周。

昼夜交替时分的天空呈现出迷幻的淡粉橙色,只有一簇麦穗还沐浴在火焰般的夕照中,左右来回地摇摆。

“我是真的幻想过和你在这种地方躲一辈子。我是谁的子孙,你是谁的私生子,我们是omega还是beta,有什么责任抱负全都不重要。可惜这也是不可能的。”

路伽的语调柔软而遥远。与之相对,他略微抬起的侧颜轮廓却锋利又冷硬。因为急剧消瘦,他脸颊的弧度几乎丧失殆尽,太阳穴处特微微凹陷进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盯着我,即便不是叛军,也会有别的契机。他们原本想的是等到王廷内乱,把我的身份曝光推出去,逼我和哪个信得过的盟友制造一个alpha后代,扶持成真正的继承人。”

他又低声笑起来,那笑声颇为瘆人:“所以我只能先假装柔弱没主见,挑动他们内讧,找机会把顽固的家伙都杀了,可偏偏他们才是最能干的那群人;剩下的容易操纵,但都是脑子不太好使的疯子,只知道斐铎斐铎的翻来覆去念叨。”

“你知道吗,安戈涅,如果我没有让你逃,就是我们两个一起被带走。那样我们就又能相依为命了,可在他们眼里,我好歹是斐铎的后人,你……有二王子一脉的血,又是Omega。对你来说,还是现在这样更好。”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并不能让我同情你。”

“我知道。可我还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是你跳出来要当女王,我有了继承人,把复兴的重担扔给后来人,敷衍着也就一辈子过去了。是你让我身边的人也心思活络,也让开始做荒唐的梦。”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喃喃:“既然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安戈涅保持沉默。

“可到最后,原来我连入场券都没有,冠冕早已经落到你头上。”

她申辩了一句:“遗留的以太能量选择了我,虽然我也不知道缘由。”

他闻言扯了扯嘴角,并不打算细究:“也是,你一直很幸运。”

安戈涅的额角猛地一跳:“是吗?我没有那么觉得。”

“何必谦虚?”路伽轻声笑,柔软的嘲弄态度和以前并无分别,“同样是omega,同样是王室子嗣,你甚至称不上是合法结合的产物,我必须隐瞒身份,你却拥有头衔和身份,还因为艾兰因的看重享有许多特殊对待。”

“特殊对待。”安戈涅轻声念,面上同样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路伽与她颜色相近的红眼睛亮得有些骇人,他定定地望着她:“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侯爵府邸上课,使用首相的藏书,而我呢?要学任何不符合omega职责的东西,都要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做。”

他的声调高亢得随时像要断裂,举起的双手握成拳头,肉眼可见地颤抖着:“不仅如此,你要担心的是名为联姻的拘束,但我的境况更加不堪。只要被某个混蛋看上,我就绝不能说不。我只是王室的所有物,随时可能作为玩物被送出去!”

说到这里,路伽气息急促,缓了好久才终于有力气继续开口:“同样要夺取权势,你有艾兰因给你铺路,就连叛军的那个头目都爱护你、给你撑腰,而我……我所有的一切,都要拿我这具身体去交换。”

“到最后,就连以太遗产都选择你,一开始就选了你。啊,如果你一定要和出生就万事顺遂的alpha比,那我没什么办法,无话可说。”

安戈涅盯着他的脸,语气呆板地问:“所以,你一直是那么看我的?”

她并不特别惊讶。毕竟她拥有的记忆之中,路伽在刚刚相识时对她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敌意。

路伽似乎想爽快承认,唇瓣却只分开了些微便抿紧。许久,他忽地又笑了:“如果我就那么承认对你一直只有妒忌,一切都是假的,你心里痛快,我也觉得爽快。可惜并不是那样简单。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莫名其妙的一生里,最开心的日子。”

安戈涅眼睫微微颤动,表情坚硬得有如塑像。

她抓紧了手中的激光枪,缓慢地找回镇定的声音:“我们的处境不一样,但也没那么不同。如果并非觉得你是我的同类,当初我也不会和你交好。我大概确实还算幸运。可不幸不是你用暗杀和绑架制造恐慌的借口。”

路伽没有反驳的意思。他脸上维持着有些嘲讽的笑意,仿佛在慨叹她说辞多么正确却也无趣。以前她也是这副表情,和他一起听着各种对于omega的宣教。

安戈涅并不想站上道德高地,却还是必须说下去:“因为不想被胁迫,所以要把权力抓在手里;因为厌倦了当弱势的那方,所以想变成强者,这些都没有错。但在你的计划里,我看不到未来,你根本就没认真想过怎么当国君,没考虑过别人,更不用说你自己。你……”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愿没有怜悯。

“你只是想拉着越多越好的人,一起自我毁灭。”

那张仰拍的麦田照片是路伽对死亡的预演吗?安戈涅不知道。

她说:“有的时候,我宁可不知道你还活着。我最好的朋友路伽为了让我成功逃脱,自我牺牲,死在了南部空港。那样可能更好。”

路伽安静了许久,再出声时声音喑哑:“确实那样更好。”

“很久以前,我大概也有过正经的未来蓝图,身为王太子斐铎的后裔,我该做什么,我想做什么,王国要如何,诸如此类。但事到如今,我都忘掉了。”

他偏了偏头,忽然愉快地笑起来:“但你好像还记得自己想要什么。”

安戈涅在心中默念答案:安全和自由,首先是她自己的,然后才可能是更多人的。

为了能得到这两样东西,她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许到死都不会真正自由。

路伽看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一个音节,难以判断是刻薄的笑,还是苦闷的叹息。

告别的预感浓郁到再也无法忽视,她吃痛似地眨了眨眼睛,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既然已经走在上面,这条路我会走到最后,希望我还会继续和你说得一样‘幸运’。”

路伽怔了怔,展开双臂,掌心向着天空,闭上眼睛,像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在感受穿过指间的晚风。

他随即启眸,恬淡的微笑被入夜浓重的阴影切割为阴阳两部分。他显得如释重负,仿佛等待这个时刻已久。

“那就再杀我一次吧,安戈涅。”

“在我失血而死之前。”

彻底天黑前最后的斜照金光中,麦浪徐缓起伏的节奏突然落了一拍,唐突的凝滞,而后震颤。

隐约有沉闷的重物坠地声传来。

而后,近十架无人机从昏黄的田野中升上天空,黑色,像被枪声惊起的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