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两秒,三秒。
提温从身体内部听到电子音鸣响。他低头仔细地观察自己的双手,蜷曲手指又伸直,好像第一次感受肢体的知觉。而后,他缓慢地抬头看向户濑砂,冲她翘起唇角:“所以,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你要干什么?”户濑砂看向隐藏摄像头的位置,像是在期望有人闯进来打断他。
提温按了按耳朵里的装置:“麻烦给我们几分钟的私密时间。”
户濑砂闻言面色一凛,仔细打量透明墙体,似乎在掂量它是否承受得起alpha的锤击。
提温却没有再靠近。他立在原地闭上眼睛又睁开。
再开口时,他终于放弃对她使用敬语:“你大概不知道,我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有多少时间花在幻想上,幻想母亲你,确切说是你们三个。”
户濑砂身体有些僵硬,但依旧站得笔直,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
“我想着,你们所有人对我做的事情中,我要从中挑选哪些较为痛苦、较为独特的……让你们有一天也尝一下我已经感觉不到的滋味。”
她没有说话,竭尽全力没有表现出惧色,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里到底透出强烈的戒备,而这攻击性的底色是恐惧。
“但好像不需要我做什么,你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相当不舒服的境地。现在我不明白的只有,你为什么要主动跑到首都星来呢?留在夜摩星城和集团的其他妖魔鬼怪斗争到底,等待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不好么?”
户濑砂下巴随着开口昂起来。她对他描绘的另一种充满不屑:“你以为我喜欢的是理事会的特权?”
提温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有些空洞:“也是,你眼睛里只能看见生命的终极谜题。”
他转而轻轻叹息:“我好像明白了,你想用一场刺杀证明艾兰因是你寻求的完成体,可惜……别人用实际行动替你的假设证伪了。”
户濑砂对此并未否定。谈及艾兰因,她现在已经相当平静,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多年追寻的东西是纯粹的谬误。
“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们……尤其是你确实很能干,虽然没搞明白原理,但居然也做出了成果。”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转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户濑砂急声问。
提温回过头,表情十分微妙:“这可能是你说的最像母亲的一句话。”
她木然眨了眨眼。
“我是指,以我观察到的、家庭这个社会组织结构里的相处方式作为基准,你刚才听上去简直像一个母亲询问不听话的孩子去哪里。”
户濑砂错愕地沉默数秒,忽然发笑:“我从不认为所谓母性是任何性别的本能。你对这件事的执着很可笑。我承认我对你并没有普世定义上的亲情,但那又怎么样?”
提温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大概也不曾真的渴望过所谓的母爱,只是我很难停止不自觉对正常人的模仿。
“但相对的,你也不该期待从我这里得到造物对神的尊敬和感激。”
户濑砂又坐回原位。直到最后,她都不打算对他完全示弱:“无论你怎么说,你成功摆脱了桎梏,这也是我作为造物主的成功。”
提温笑了:“那么之后祝您好运,母亲。”
他又在耳中装置按了按:“我准备离开了,十分感谢。”
户濑砂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再次恢复了镇定的神色,对着墙面说道:“我依然寻求王国的政治庇护。我确实还有一些对临时军政府有用的情报,而且那是陶朱双蛇军工部都没有的,是我以个人名义请人做的调查。”
“我有证据,安戈涅并非王室血脉,只是一个顶替私生公主的赝品。”
门边的提温猛地驻足回头。
※
安戈涅睁开眼睛,睡眠舱盖子上显示出睡眠时长和质量数据,她一挥手关闭,没看清具体数据,反正睡的时间不长。
舱体开启,她支着手肘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周围陌生的陈设,过了几秒才想起这是圣心王宫如今作为西格居住区域的部分。
她选择了深睡眠模式,没有像昨天那样做梦。只是睁开眼后立刻清醒的感觉空落落的,她居然宁愿有噩梦的尾巴可以用来抓住回味。
靠在睡眠舱一头,安戈涅打开消息爆炸的光脑终端。
她麻木地顺着未读列表往下滑动,全都是关心和致哀,看多了只觉得词藻千姿百态,悲切倒是没有多少。她一直往下翻,提不起兴趣点开其中任何一条,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泛噪点。
阿夹忽然跳到画面中央,给她推送天气预告和每日轻松视频。
安戈涅想了两秒,才发觉哪里不太一样:平时休息后重新接入光网,阿夹推送的一般是天气预告和今日新闻精选。
她戳开回形针的对话框。
“你有一段时间没上线了,感觉怎么样?你可靠的人工智能助理一如既往乐意为你提供帮助!键入任何关键词,或者向我倾诉任何事,我会尽可能给出建议。”
安戈涅闭了闭眼,眼睑下短暂地涌上湿热的雾气,但启眸时已经消散。她反复输入又删除,最后一咬牙:
“你在吗?”
回形针头顶冒出大大的问号:“当然,我在!阿夹随时随地竭诚为你服务!”
她咬住下唇,手有些发抖:“你还在吗?很多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了。”
这次停顿了半秒,人工智能才吐出回应:“我或许没有你摸得到的物理身体,但我确实在这里,并且随时愿意帮忙解答你的疑问,协助你的日常事务处理,或是只是单纯陪你聊聊天!
“我猜你需要一个听众,有什么都告诉我吧,我会绝对保密。”
安戈涅摇摇头,猛地把回形针吉祥物拖到了视窗边缘,而后切换到过往联络页面,点开与路伽的消息记录。
遣词造句和发送都全凭一腔冲动,回过神时,她不由感觉惊讶又好笑,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人的杰作:
“你想杀的人明明是我
“那么多次了,也该轮到我杀你一次”
这话看着就神智不太清醒,但她没有撤回。
不可思议的是,她比刚才感觉好了一些,有力气爬出睡眠舱洗漱了。
换了一身衣服,安戈涅站在窗口,看着小庭院发呆。她在白天入睡,现在天色尚未转暗,顿时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通讯弹窗猛地跳出,她瞳孔短暂在看清联系人的瞬间扩张。
侯爵宅邸。
通讯接通的刹那,安戈涅张了张口,感觉再差一点心脏就会从嘴里跳出来。
“陛下。”另一端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管家先生……”安戈涅的嗓音在出声的瞬间开始打颤。
两边都长久地沉默,并非因为无话可说。
终于,长年侍奉艾兰因的管家找回了平稳的音调:“我刚刚从医院回到宅邸。有一样东西……大人之前就让我代为保管,现在我应该交给您。”
“是什么?”她抽息,“不,我直接过来,到时候再细说。”
“您不用着急,我可以等,您方便的时候再来就好。”
“不,我现在就过来。”
这么说着,安戈涅已经走到门外。
“陛下?您这是——”
她和布礼撞个正着。
“我回王宅一趟,你正好和我一起来,再叫几个护卫。”
布礼立刻去安排,她回来的时候还捧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外套、围巾和一双厚实柔软的袜子。安戈涅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刚才激动之下,直接赤足走了出来,甚至没发现忘记穿鞋袜。
对上布礼担忧的目光,安戈涅努力微笑了一下:“对了,出门前我想喝杯东西,热的。顺便给所有人都准备一点茶点吧,辛苦你们了。”
布礼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只欠身行了个礼,转身去执行命令。
对布礼和其他“王廷”成员而言,她作为君主、也作为上司重新正常运作,即开始需要他们的服务,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信号。
至少表面上,她必须尽快恢复正常。
※
飞行器驶入王宅庭院,安戈涅便说道:“换一架飞行器,我们现在去艾兰因那里。”
布礼讶然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回答:“好的。西格阁下那边……”
“暂时不要告诉他。之后我自己说。”
“是。”
安戈涅一行人进入庄园外围的繁茂树林时已经是黄昏。同样的景色在白昼和夜色中赫然是两个模样,而在日夜交界的时分,每一棵树、每一段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都似曾相识,却又分外陌生。
以前她总觉得环绕着宅邸本体的林地大得过分,每次都要沿着小路开好长一段。同样的路程今天却仿佛短了很多。
站到同一道典雅拱门下,安戈涅才恍然发觉,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
自从她搬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就是艾兰因去找她更多。他直接住进王宅之后更不用说了。
“陛下。”
安戈涅猛地回过神。永远穿正装的beta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侧,同一张和气的脸庞,眼下淡淡青黑。与她四目相对之时,他略厚的嘴唇颤动起来,最后还是弯成一个友善的微笑。
“管家先生……”她不由自主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或许不合礼节,但现在她根本不想去考虑这些。
管家愣了愣,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晃了两下:“您来了。”
安戈涅回头向布礼点头示意,其他人便留在了外面。
讽刺的是,即便主人已经不在,这座宅邸或许依然是首都星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她扶着管家的手进入宅邸内部。更确切的形容是,他们两个人互相搀扶。
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慢,这让她想到了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踩在漂亮的拼花地板上,观察着头顶的复古吊灯,望着每扇窗户外的景色。
建筑物内部一如既往飘浮着淡雅的香氛,比平时要浓一些,但不呛人。大概是因为这几个月艾兰因不在的时间多,通风的频率有所降低。
管家领着她进入二层的小会客厅。这里位于宅邸本体南侧,距离侯爵的生活区域更近,相比一楼的会客厅更加私密,也是安戈涅往常使用的。
“天气冷了,甜冰茶不太合适了,您想要热可可、茶,还是一碗浓汤?”
安戈涅坐在惯常的位置,却好像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摆放,她等管家问了第二遍才匆忙答:“我都可以,麻烦了。”
管家短暂离开会客厅的数分钟,安戈涅两次站起来,想要闯进走廊另一边的主卧。她没法解释这种冲动,只是无凭无据地觉得或许推开那扇门,她就会看到熟悉的身影,然后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
安戈涅第三次想要起身的时候,管家先生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回来了。
小蛋糕,咸口三明治,迷你浓汤,奶酪和水果拼盘,热可可,茶……这一桌的东西虽然每样分量不大,其实在安排上大失水准:
缺乏条理,品类严重重复,更像是把她平日里喜欢的东西全都凑齐,仿佛没有下次,一个劲地、过于用力地往她面前堆。
“太多了……”她轻声说。
管家摇头,为她斟茶:“没什么新鲜食材,仓促之间实在来不及给您准备像样的晚饭,只能这么凑数,请您见谅。”
安戈涅举起茶杯,杯中暖棕色的**随指掌轻颤晃出一圈圈涟漪。她慢慢地喝,用杯子档住眼睛,尝不出味道。
她努力吃了一点东西,朝管家颔首:“你也坐吧。”
“这可不行,请您不要为难我了。”对方坚持站在侍餐时的靠墙位置。
实在劝不动,她只好专心吃东西。
或许是因为确实有接近一整天没好好进食,安戈涅居然将所有东西都消灭干净了。最后她其实有些勉强自己,却还是强忍着恶心继续咀嚼,那样子仿佛在将食物之外的某些东西一起撕咬吞咽下肚。
管家欲言又止地想阻拦,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终于,茶杯茶壶也空了,但是余热还在,她双手捧着杯子,盯着窗户上的倒影走神。会客厅的灯光柔和,她的侧颜被从外面漫进来的阴影吞没。
“还需要给您换一壶新的吗?”
她循声侧过头:“可以了,真的。他……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管家先生微微欠身,将餐桌上的东西收回托盘上,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这次独自等待的时候,安戈涅什么都没想。
“上次暗杀未遂之后,大人吩咐我,如果他之后出了意外,而那之后您还在首都星,那么我就应当把这个信封交给您。”
安戈涅看着面前硬挺的浅灰色信封,伸手摸了一下。光洁的高级纸触手有些凉。信封正面什么都没有写,反面也没有封漆或是任何标记。
它甚至没有封死。艾兰因很确定不会有人擅自拆开阅读。
“他没有说里面是什么?”
“没有。”
“其他的呢……?”她吸了口气,“除此以外——”
管家的眸光有些湿润了,他飞快地低下头:“大人没有留下别的话。您是否打开、怎么处理,由您决定。我只是受命保管,然后现在奉命将它交给您。”
安戈涅隔着信封壳摸索,感受着里面物件的形状。方方正正,厚度适中,好像没有异形物品,可能是卡片或是信件,只凭触觉当然无法确知内容。
管家微微躬身:“那么请容我先告退,如果您需要什么,按一下铃我就立刻过来。”
安戈涅猛地抽了口气,在他离开前大声道:“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我还和他吵了一架,气氛闹得很僵。我——”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深深低下去,额头抵在桌角。
总是半途失灵的泪腺终于记起如何工作,紧攥成拳的手压在腿上,温热的液滴纷乱地砸到手背上。
轻缓的脚步声离开又靠近,带着熟悉香味的薄毯盖到她肩膀上。安戈涅的身体触电般剧烈抖了抖。
“你……怪我吗?”
破碎的问句在寂静中飘落,真正想质询的听众或许不在房间里。
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
“殿下,不要这样。
“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不能,您不能,就连大人也不能够。”
安戈涅抬起头的时候,管家先生已经带上门离开了。
她听着自己浑浊潮湿的呼吸声,让视野和手指都干燥,再次将视线挪向桌子上的信封。
她展开信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