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仿佛分裂成两个人。
其中一个失去感受情绪的机能,只是反复回忆刚才数秒间发生的事,挖掘并分析记忆每一帧每个细节,机械重复,一遍一遍:
艾兰因揽着她的肩膀,艾兰因把她往身后扯。他拉拽她的力气很大,反手把她往地上压,近乎粗暴。
她失去平衡。她看不到光洞,也看不到路伽了。
阴影覆盖她的大半视野,灰色,不,是艾兰因身上的白色织物挡在面前。从艾兰因身影的边缘,她看到扣动扳机的手,看到不断缩小的光洞,看到光洞另一头起伏的金色麦浪。
一切在倾斜,缓慢又快速地颠倒。
她摔倒在地,额角撞在石地砖上。
然后她再次看到窗户弹孔透进来的光,看到血泊中的赤心冠冕,看到自己手脚并用地扑向身侧越来越红的那抹白。
有重物压在她的腿上,白色的,飞快受红色侵染的,那是倒下的艾兰因。
另一个安戈涅始终在动,没有任何一秒留给思考。她把艾兰因扶起来,抱着他,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她的嘴唇在快速开阖,她在呼唤他,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借着黯淡的光线看向他,那是一张平静的脸,没有痛楚,也没有焦急恐惧。甚至奇迹般地没有沾到鲜血,干净而美丽。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睁着,好像还有光,似乎还在努力凝望着她。
于是她的心脏欢欣地重重跳动了一下。
人群围拢过来,冲向她,人影挡住了落在他们身上的光线。艾兰因眼睛里的光也消失了。
不再因为她收缩扩张的瞳仁空虚地映出她,像一面恶毒的镜子,虹膜透出玻璃般的呆板死气。
心脏像是被凛冽的冰霜冻住,胃袋里的酸液开始剧烈翻涌。呕吐的冲动击中安戈涅,两个她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于是她认识到:
她抱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这已经不是艾兰因。
安戈涅本能地寻找反驳这个结论的证据。
她触碰艾兰因的脸,她手上的血弄脏了他,她对此有一些抱歉,但又立刻理直气壮起来:碰了才知道,他明明还是温暖的!他还在这里,他只是受了很重的伤,需要救治。他在这里,在她这里。
从上方、从身后伸来许多双手,把安戈涅拉起来,拽着她后退,要把她带走,令她远离他。
好多人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任何一个词,嗡嗡的耳鸣盖过了所有语句,和尖叫一起填满她的双耳。真奇怪,为什么她还能听得到尖叫。
啊,原来是她自己的,简直不像是她发出来的声音从身体内侧攻击着耳膜。
不可能。艾兰因不可能死的。不应该这样。不可能。他不可以就这么死掉。唯独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
无处宣泄的怒意在尖叫中膨胀,像找不到靶心的子弹,一次次地出膛。她恨不得抓住艾兰因狠狠地摇晃,质问他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死亡。
他是故意的吗?他是要让她忘不掉他,成为她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吗?凭什么?为什么?
安戈涅在他人的手臂桎梏下扭动挣扎,一次次扑向艾兰因。她看向刚才光洞出现的位置,等待路伽再一次突袭。但是没有,还是没有。然后她注意到身侧白衣亲卫队腰间的佩枪。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想。
枪才她手里不到十分之一秒就被抢下来。她冷静地审视自己,淡然地承认,原来她刚刚有了死志。她第一次想要自尽回溯时间。
可是未必会回到艾兰因中弹前,如果再一睁眼,她又毫发无伤地坐在血泊里,岂不是好笑又浪费。理性冷酷地嘲笑她的失态。而且艾兰因值得吗?她明明那么恨那么怨过。
安戈涅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不再挣扎,偏过头看着靠近的针管,轻声说:“我冷静下来了,不用给我打镇定剂。”
针头犹豫地晃了晃,最后还是退开了。
“安戈涅,我在这里。”
她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强势而甘冽的雪松琥珀信息素环绕她。
死死裹住她的那层黏膜突然破了,安戈涅又想起该怎么呼吸,周围模糊的人脸和声音也变得清晰。
限制着她行动的护卫退开,西格接住她,手臂和声调一样平稳有力,不动声色地支撑她:“犯人可能会二次袭击,我们先离开这里,撤离到安全的地点,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
西格把她抱起来,迈开的步伐因为她突然开口停了停:
“路伽瞬间传送不是特异能力,只是一个高科技装置。传送的次数和距离都有限制,原本大概就差不多用完了,所以他很珍惜。他看上去很苍白,伤势可能没得到及时医治,应该没法再来一次同样的袭击。”
安戈涅听上去极为冷静,西格的表情只有愈发严峻:“好,我知道了。”
“消息瞒得住吗?我觉得很难。原定的晚宴肯定要取消了。我不想躲起来,所以如果可能,我希望今天晚上安排一次直播讲话,对今天的事做回应,也对王太子党彻底定性。还是说,你觉得把这件事瞒下来更好?比如突发恶疾——”她的语速很快,像是一边飞速思考一边直接将脑海中掠过的想法念出来给他听。
西格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他的语调中带一丝恳求:“安戈涅……”
她偏头从他严丝密缝的怀抱中脱出来,看着他的眼睛:“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必须当个像样的君王。”
这也一定是艾兰因希望她做的。
安戈涅的唇角**,缓慢地弯折出个上翘的弧度,嗓音有些沙哑:“你会帮我吗?”
西格深蓝近黑的眼睛痛楚地闪动了一下。良久,他终于说:“好。”
※
安戈涅走出临时改为直播间的偏殿,迎接她的是一片寂静。负责导播和控制舆论的工作人员,易耘代表的首都星大人物们,军政府内务大臣,全都安静地、以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她。
有同情、怜悯、敬佩,但也有一些疏离。
她还穿着加冕礼的那身素袍,前襟和裙摆上的血迹已经氧化为近褐的暗色污渍。与之相比,她的脸素净得近乎惨白,表情却有种身穿甲胄般的冷硬。她没有戴任何冠冕,仿佛在以此提醒所有人,她是在怎样的场合突逢巨变。
新加冕的女王安戈涅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镜头前,向王国民众宣告侯爵艾兰因的死讯。
她念出简洁克制的通告,说艾兰因是她多年的导师、同时是她的重要参谋。他们有过意见上的分歧,但她尊重他,因为他是推动王国和平改革的主力。以这种形式失去他令她痛心并且愤怒。
刺杀者原本的目标是她,而政府军已经剿灭了王太子党的秘密据点,肆意作乱、给民众带来恐慌情绪的残党也必然会绳之以法。军方之后会适当放出一之月摧毁基地的现场影像作为军事行动成功的证据。
最后,她说,暴力手段必将失败,她说,她会践行加冕时的誓约,尽力让所有人,无论地域、出身、性别,都有一日获得无需活在暴力阴影下的人生。
演讲稿由专人撰写,安戈涅只做了定稿批注。说出这些话的是女王安戈涅,某些时刻,她感觉在演讲的人并不是自己。
她能猜到反响,也明白为什么在演播室外的人会以这样的眼光注视她。
刺杀后立刻做出回应不稀奇,但身穿染血的衣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难免有消费死者的嫌疑。但没有人能够否定,这个决定冷酷却也精明——
年轻君王坚强的姿态将会被铭记,柔弱美丽的外表配上悲剧性事件,天然惹人同情。
安戈涅想,艾兰因大概不会介意她消费他,换做是他,他会做同样的事。最荒谬的可能还是,原本的叛国者因为轰轰烈烈的收场,反而获得殉道者的美名。
“如果有路伽下落的线索,请立刻告诉我。有大片麦田的地方应该不是太多。”安戈涅走到西格面前,轻声说,“走吧,去医院。”
西格这一次没有答应:“你必须先休息。”
她的眼睫安静地翻动,像干枯的蝶翼振翅,深红色的眼睛同样来自干燥的季节。她的声调和表情都极为平静:“尸检前我想再看他一眼。”
那种所有人屏息静气的死寂又回来了。她的声调不高,但这间房间不大,alpha又多,听到的不在少数。
西格给了周围人一个警告的眼神,领着她往外面的走廊上去。
走廊长极了,仿佛没有尽头。
地面和墙壁都洁白洁净,医院的走廊走得久了,就生出一种在雪地中前行的错觉。安戈涅有一些恍惚,差点走过头,还是西格拉住她,她于是才意识到已经到了。
方方正正的门在她门前打开,安戈涅在这瞬间想要掉头逃走,仿佛门后是另一个可怕的世界。
“你还好吗?你随时可以回去的。”西格再次向她确认。
她摇摇头,飘一样地穿过门洞。
“陛下。请节哀,容我带路。”
安戈涅一言不发地走着通往更内侧的那道门的,那漫长又极端短暂的路。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着?”西格问。
她颔首。
“那么我就在外面。”
她再次点头。
安戈涅没在内侧的小房间里待太久,倒并非里面有些冷。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原本以为可以对死者说的话都没能出口。
直至她退到外间,她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外面的长桌上放着透明袋单独封存好的许多东西,穿工作服的人正在准备把它们逐一往箱子里收纳保管。
这是死者的随身物品,作为物证要走司法流程。
“我可以看一看吗?”她吐出的第一个词有些破音。
对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当然。但请您不要打开密封袋。”
西格在安戈涅身后使了个眼色,工作人员抱着箱子往旁边走,并没有把已经放进去的染血白衣再专门拿出来。
安戈涅站在长桌前认认真真地看过去。
东西其实不多,艾兰因并不是喜欢随身携带物件的人,就像他所属阶层的所有人,他有轻装出行的资本,反正一伸手就会有充当储物袋的人把需要的呈上来。
领巾,领针,袖扣,手帕,大都是这样的贴身物品,混杂了一张手写卡片,是他原定在晚宴上要做的致辞的要点。在这种方面艾兰因很老派,即便他记性很好,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备忘。
她拿起那枚熟悉的黑宝石戒指看了好几秒,而后放下。
视线继续水平移动,安戈涅瞳孔放大。不该在这里的东西出现了:
眼熟的象牙色的绒面小盒子。大概因为放在靠近胸口的内袋里,边角沾了大片暗色的血。
她盯着这小小的盒子,许久一动不动。
里面的东西是已知的谜底,可这个盒子锁住了那些艾兰因尚未告知的、她身上的秘密,他本身也成为另一道无解的谜题:
在王宅搜到它的时候,把另一个alpha赠予她的信息素戒指放在身上的时候,把她往身后拽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西格也看到了这个戒指盒,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体温比她高,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像被他肌肤的热度灼伤。但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走吧。”最后,安戈涅轻声说。
“王宫还在警戒中,今天就暂时住到我那里。”
她摇摇头:”我要回自己那里。“
西格注视她片刻:“那么我跟你过去。”
※
安戈涅关上浴室门,为了让西格安心,她没有上锁。
圆形浴缸里的热水已经装得很满,她走过去,没有脱衣服,而是直接坐了进去。
光脑终端浸水发出警告的鸣响,她解下终端,随手把它扔到地上。事件发生后她就没有查看过终端,此刻也在涌进来的新消息、还有新闻报道,她全都隔绝在外;现在她也没有与外界恢复联络的心情。
清透的水在暖光灯下摇曳着,丝丝缕缕的红从她身上的长袍上逃逸。原本已然发黑的污渍在热水中短暂恢复鲜亮温暖的颜色,与温热驯服的粼粼波纹缠绕而后融合。
于是渐渐地,浴缸里的水从淡粉色变为有些浑浊的血色。
安戈涅浸在里面,将身体下沉再下沉。红色的水流没过胸口肩膀,触及下巴,进而淹过嘴唇、鼻子、眼睛和发丝。
她完全沉进了水里。她闭上眼,任由带着古怪气味的水波温柔地爬到衣袍下,拂过她的皮肤,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度触碰她包裹她。
宛若一个没有缝隙的拥抱。
良久,她钻出水面,眯着沾了水的眼睛,摸索着按下操作面板。
下水阀门开启,红色的水位快速下降,轻声哼鸣着,旋转为细小的涡流没入浴缸底部的洞孔。
水彻底放完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浴室里开着热气,安戈涅还是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她感觉到艾兰因彻底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