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了怀安, 沈聿回房洗漱。
芃姐儿洗好了澡,换了干净的松江棉布中单,雪白的一团, 正在他们的**来回翻滚,自娱自乐。沈聿一来,她突然消停下来,朝着远离凶爹的方向爬走。
沈聿意识到自己当着女儿的面发火, 吓到了孩子。
只好拿出他压箱底的绝技,怀安的童书馆最新出版的童书——《童话新编》。
里面收录了几十条典故寓言,非比寻常的是, 这本书的遣词造句如坊间小说, 是半白话性质的, 还带了断句, 大凡识了字的小孩子都可以独立完成阅读,不需要教书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文意和句读。
这本书甫一上市,无疑面对了诸多争议, 毕竟这个时代的正统书籍, 还没有出现过半白话的写作方式。多数读书人认为,文章就该文约意丰,含蓄蕴藉, 怎能如此粗通直白?
当然, 也有不少人赞同,只是一本童书而已, 孩子说话本就是简单直白的, 课余时间读一读, 能学到典故增长见闻,何乐不为?
沈聿将这本书放在案头, 正准备空闲时为它作一篇序,以他翰林学士的身份,亲自作序,或许是唯一能够帮到儿子的办法。
芃姐儿最喜欢这本书了,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亮晶晶的,忽闪忽闪,终于抵不住**,手脚并用的爬过来,滚进老爹怀里听故事。
许听澜在暖阁里盘账,再出来时,不但儿子消停了,女儿也已经睡着了。
她惊讶的问:“这么轻易就把儿子打发了?”
沈聿笑道:“你儿子聪明着呢,最知道见好就收了。”
他是了解怀安的,这孩子只是看起来愣,其实很聪明,给个台阶就下,从不跟自家人计较。尤其知道他今天身体不适,装傻卖呆的闹一闹就算过去了,还顺便哄爹娘一乐。
沈聿并不明白怀安为什么会养成这种性子,怜惜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叹道:“只盼他对待自家人的这份大度包容,不要过分用在外人身上。
“那你还欺负他?”许听澜反问。
“我也不想欺负他,”沈聿凑到妻子脸颊旁,“但是真的很解气。”
许听澜锤他一拳,笑骂:“就你这样当爹,非把他们带坏不可!”
沈聿也自有一番道理:“铭儿不用带,怀安带不坏,只要带好芃儿就行了。”
云苓端水上来,替沈聿脱下外袍。
等她出去,才对妻子道:“我今天话说的重,你明天去二房院里看看。”
沈聿也不好拿捏分寸,沈录一去任上,他得把三个孩子看顾好了,不能出任何差错。然而女大避父,他还只是做大伯的,轻了重了都不好。
“知道的,放心吧。”许听澜道。
沈聿又提起一事:“温阳公主膝下没有子女,命手下女官办了个闺塾,祁王知道咱们家里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儿,正旦大典后特地问了我和子盛,愿否将孩子们送过去,几个女孩结伴一起读书。”
“温阳公主?”许听澜沉吟片刻。照理说他们这种文官门第,该尽量避免与皇室宗亲过从甚密,可丈夫如今是祁王府的讲官,温阳公主是祁王的同胞妹妹,却又是撇不清的关系。
温阳公主办这个闺塾,拉拢之意十分明显,却恰恰投其所好,让人难以拒绝,足见是个有的放矢的人。
她甚至暗暗的想,如果温阳公主和祁王殿下的身份倒过来,是不是早没有雍王什么事了?
“你的意思呢?”许听澜问。
沈聿看着**熟睡的女儿,道:“子盛已经应了,我也没什么好推拒的,只是这样一来芃姐儿就缺少玩伴了。”
许听澜笑道:“倒不用担心芃姐儿,她跟一朵花一条鱼都能玩上好半天。再说哥哥姐姐散了学也可以陪她。”
“是这个道理。”沈聿道:“你明日去二房,一并说说这事吧。”
……
正月初十,公主府举办宴会,邀请京中相熟的贵妇赏梅吃茶。
怀安获得了准许,一大早便搭上祁王府来接他的马车,跟世子一道先行去了公主府上赴宴。这还是怀安头一次不跟着爹娘一起参加宴会。
温阳公主穿着燕居的冠服,一派雍容的坐在软塌上,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贵妇们也除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围坐在一起,陪温阳公主吃茶谈话。
因温阳是祁王胞妹的缘故,所到的也都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多是在室时就结识了的手帕交,如今嫁为人妇有了孩子,聚在一起闲话家常罢了。
不少贵妇人带着孩子赴宴,她们知道温阳公主是很喜欢孩子的,可让她与驸马生孩子,她又坚决不肯。
驸马相貌丑陋,人品拙劣,她恐怕是疯了才敢跟这样的人生孩子!
众人聊了半晌,温阳公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问身边女官:“世子还没到吗?”
女官压低了声音道:“回殿下,世子和沈家的小公子正在……搬菜。”
“搬菜?”温阳愣了一愣,方才想起大侄子的卖菜计划:“哦……知道了,多遣几个人去帮忙,别让他们磕碰着。”
话音刚落,便听到荣贺的声音传入殿中:“姑母!”
众人见祁王世子进殿,纷纷起身相迎。
只见世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银红色白绒边儿的袄子,唇红齿白,俊俏极了。
怀安端端正正的,给温阳公主行大礼。
温阳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言罢又请众人落座,朝怀安招了招手,让他到跟前来:“你还记得婶婶吗?”
怀安记性不好,不过这样贵不可言的女子,他一生也没见过几个,于是很快便回想起来:“记得!那日在京郊,殿下来到湖边接世子。”
温阳道:“真是聪明!”
言罢,赏了他一小袋上好的合浦珠子。
公主府作为温阳公主的陪嫁,自有其规制,因此看上去比祁王府气派许多。
穿过蜿蜒的曲径回廊,便是一小片占地二十余亩的园子,园中有一片葫芦状的池塘,梧竹与太湖石交相环绕,又有石桥九曲,迤逦通向池塘中央的湖心阁。
快雪时晴,湖边一片绿萼梅花嶙峋绽放,团团簇簇,如烟如雾,更有几株山茶花在雪中赫赫而立,明艳如火,临寒怒放。
宴席摆在湖心阁,因没有男宾,只给小辈孩子们另外设了两桌。
怀安与荣贺因为还有“大事”要办,全程也没把心思放在饭菜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盘盘青绿的黄瓜和雪白的甜瓜上桌,倒叫众人看直了眼。
祁王府长出祥瑞的事闹得满朝皆知,可她们万没想到,“祥瑞”居然多到可以摆在盘子里,往席面上端。
众人惊讶不已,议论纷纷,还是温阳公主简单介绍了瓜果的来历,请大家品尝。
冬日能吃到清脆的黄瓜,甚至还有香甜可口的甜瓜,这是可以吹嘘到夏天的程度啊!
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气氛更加热络。
临近申时,宴席接近尾声。
众人离开后园来到前殿,再上茶时,便要主动告辞了。
谁知出门来到前殿,广场上竟拉起一道横幅,上书十二个大字:清热解毒,美容养颜,绿色健康。
横幅前摆一张长桌,长桌上是花花绿绿的蔬菜,一高一矮两个带着头套的大阿福正在桌前跳舞。
小孩子们哪能抵抗的了大型玩偶的**,平时只在庙会上见过这种大阿福游街表演,还是人山人海,只能远远的看,如今近在眼前,个个兴奋不已,纷纷上前与之互动。
温柔型的无非与他们挥挥手,抱一抱,残暴型的直接上手敲得头套砰砰响,更有那兴奋型的,拉着他们的手绕场奔跑。
头套里头的两位公公累的扶着腰喘着粗气,花伴伴道:“咱这是……造的什么孽!”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再跳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这是怀安的“计谋”,让两个大阿福引走一群熊孩子,他们的妈妈就能耐心挑选蔬菜了。
贵妇们围在长桌前,只见长桌上整齐码放着百十来个小篮子,每个篮子里有十来根黄瓜,四个甜瓜,还有绿叶青菜若干。
桌旁立着两个牌子,一个上书:“十两一篮,童叟无欺。”
另一个上书:“团购八折,五篮成团。”
荣贺和怀安守着摊子,招呼贵妇们前来挑选,有种旅游团营销卖货的既视感。
这个时代的贵妇们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目瞪口呆的看着摊子,还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
可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新鲜瓜果,又实在诱人。虽然要十两一篮,可毕竟物以稀为贵,又是传说中的“祥瑞”。
谁不想带一篮“祥瑞”回家啊?
“什么叫团购八折?”有人问。
怀安解释道:“无论是自己买,还是跟旁边的姐妹合买,只要买满五篮,削价两成,每篮八两!”
众人哄笑:“花头还不少。”
随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逗着他们寻开心,完全没拿来当一件正经事。
怀安一看,这样不行啊,他朝荣贺使了个眼色,放大招!
荣贺点点头,掩着嘴重重咳嗽一声。
这时人群中有人站出来:“我要五篮。”
众人惊讶:“买这么多吗?”
“没办法,府里人口多,各房总要顾及到。”那妇人道:“再说多难得呀,恐怕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说话的是寿安侯夫人,经温阳公主做媒,寿安侯将幼妹许配了荣贺的舅舅襄宁侯,眼下已经下聘了。
所以这个寿安侯夫人,是荣贺请来的托。
众人闻言,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她们并不同于小民百姓之家,十两银子倒还没放在眼里。何况反季蔬菜有多贵,无数诗词可以作证。
古人拿冬日黄瓜比做人参、比做金簪,如此稀罕的东西,又顶着“祥瑞”的名号,眼下才十两一篮,越想越觉得赚了一个亿……
“那我买十篮,明日上元节,拿来走礼也是不错的。”忽然有人提出。
众人眼前一亮,祥瑞瓜果,确实是送礼佳选啊!
怀安和荣贺闻言,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疏忽了,大意了!居然忘了打出“送礼佳品”的噱头。
收了银票,立刻命太监选上十篮,给尊贵的夫人装车。
京城权贵遍地,卖一小棚瓜果就仿佛一杯水泼进了沙漠里,根本是供不应求的。
眨眼功夫,一车瓜果被抢售一空。
贵妇们这才注意到自己家的熊孩子们,他们正与两个大阿福玩耍,有的正拽着大阿福转圈,有的骑在了大阿福脖子上,有的扑倒一个,四五个孩子叠罗汉压在上面……一个个完全失了礼数,放飞自我,鸡飞狗跳。
太监们拦又拦不住,管又不敢管,还怕磕了碰了,正跺着脚原地踟蹰。
太监?菜市场怎么会有太监?
众人忽然惊觉这里是公主府,不是菜市场!
一时间,有人连名带姓的喊,有人数到三,有人威胁要打的他们屁股开花,这才消停下来,各自将自己家的小崽子拎回去教训。
荣贺和怀安坐在菜摊子后面,幸灾乐祸的啃着甜瓜,今夜各家注定难眠,纷纷上演哭爹喊娘、感人至深的教子大戏了。
怀安将收上来的银票塞进荣贺的小书包里,两人欢天喜地,去向温阳公主道谢。
累瘫在角落里的两个伴伴,正肩并肩共赏夕阳。
“时至今日,咱突然悟了。”头套里的花伴伴,瓮声瓮气的说。
刘伴伴脑瓜子嗡嗡作响,隔了许久才接收到同伴的信息:“你又悟什么了?”
花伴伴道:“绝了子孙根,原来是人生一大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