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府上房, 府婢引着郎中离开,吴浚守在妻子楚氏的病榻边,也不看书, 也不说话,像一具疲惫的雕塑。

榻边的炭盆炭火足,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你去歇着吧,不用总守着我。”楚氏握了握吴浚的手:“我这病啊, 自己心里有数,好不了,却也没那么快。”

吴浚反握住妻子枯槁的手:“少年夫妻老来伴, 不就是此时做伴吗?”

吴浚掌权, 虽一味的阿谀媚上, 党同伐异, 败坏了士林风气,对妻子却十分专一。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感情深厚, 以至于楚氏如今卧病在床, 吴浚仿佛一具抽干了魂的行尸走肉,什么也不想做了。

可他不能不做,因为他还有个不肯消停的儿子, 儿孙都是债, 都是前世欠下的债!

楚氏病痛缠身,喝下安神的汤药才渐渐睡着。

吴浚攀着妻子陪嫁的千工床小心起身, 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蹑手蹑脚的往外走。走到廊下, 关起门来,才问左右:“大爷呢?”

管家回话说:“大爷不在府里。”

“母亲重病在床, 他做儿子的不在床边侍疾,跑出去厮混什么?”吴浚怒不可遏:“还不去找,绑也给我绑回来!”

管家躬身应是。

吴琦住在城南别业之中。

这座奢靡的宅子从三年前开始建造,主体建筑已经完工,但并没有完全落成。

因为受不了老爹喋喋不休的说教,吴琦索性提前搬出吴府,搬进了这座还是半成品的豪宅之中。

主院已经完全建好,整个院落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院内遍布奇珍异草,山石点缀,四面环抱抄手游廊,抱厦上悬挂“温**玉”四字。

此间主人正赤着上身,蒙着眼睛,与一群姬妾捉迷藏,捉到谁就叫谁脱一件衣裳。

满院娇妾美婢,香汗淋漓。

“抓到咯!”吴琦抱住一个进来传话的丫鬟。

丫鬟险些尖叫出声,颤颤的禀告:“大爷,有客人到!”

吴琦将蒙着眼睛的黑布取下,抓着丫鬟的后领强吻上去。

丫鬟将自己缩成了一团,不敢**嫌恶。

吴琦这才放手:“带过来吧。”

来人叫桑东东,吕宋人,长得与中原人略有差异,肤色黑,嘴唇厚,眼窝凹陷,这是个搞海上走私贸易的商人。

国朝施行海禁,寸板不得下海,尤其是正闹倭寇的东南沿海。但在巨大的利益**之下,走私贸易反而因为海禁政策更加猖獗,这些海商与朝中官僚、世家大族勾结,带着丝绸、瓷器远洋出海,换取大量的真金白银。

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正如此时,桑东东给吴琦送来一件宝贝——镶满各色西洋宝石的屏风。

屏风外的红绸揭开,八盏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宝石熠熠生辉,满堂惊呼。

桑东东道:“□□有句老话,叫美玉配佳人,唯有这些上等的宝石,才能配上小阁老的绝世容颜。”

吴琦皱眉:什么词儿?

满室佳丽,桑东东的目光却不停的在吴琦身上梭巡。

该说不说,吴琦相貌确实俊美。此时赤着上身,露出宽阔的肩,白皙的肌肤,收拢地腰线,更显俊逸丰神。

可他是个男人,桑东东也是。

吴琦感到一阵恶寒,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微抬下巴,冷冷对上桑东东的目光。

桑东东显然更兴奋了,在他眼中,这位小阁老简直像一只趾高气昂的波斯猫,高贵冷艳,惊绝无比。

气氛很尴尬……

官家上前圆场:“桑爷汉话不太好,词不达意,大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吴琦恍然:“我就说嘛,什么美玉配佳人……”

桑东东点头笑着,目光仍像粘在他身上似的。

吴琦被看的浑身不舒服,令人取来袍子穿好,信口寒暄几句,便急急下了逐客令。

桑东东是来送礼的,礼送到,自然也不再逗留,笑着告退。

吴琦朝他离开的方向啐一口:“晦气!”

脱了衣裳蒙上眼睛,再度与他的姬妾们捉迷藏。

须臾间又抱住一个膀大腰圆的“美人”,他兴奋笑道:“小美人,你又胖了!”

忽然满堂哄闹声戛然而止,四下静的出奇。忽听一个婢女战战兢兢的喊:“老爷。”

吴琦扯下脸上的巾子,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娇丽芙蓉美人面,而是他怒不可遏的亲爹的头。

他连忙撒手,后退半步,手忙脚乱的整理凌乱的衣衫,挥挥手打发婢女姬妾们退下。

吴浚满目悲愤:“混账东西,成何体统,你给我跪下!”

吴琦系好了衣带,慢吞吞跪在地上。

吴浚指着他,浑身颤抖:“你母亲缠绵病榻,你却在此处寻欢作乐,你……你还是不是人?!”

吴琦垂着头不说话,仍藏不住眼底的桀骜不驯。

吴浚侧头,目光瞥见那座珠光宝气的屏风,怒火攻心,痛心疾首的骂:“多积者必厚亡,吴琦,你这是沉水入火,自寻死路!”

……

沈家,书房里点着暖笼,温暖如春。

沈聿一个个的检查孩子们都功课,怀铭怀远自不必说,文章做得很好,从不会敷衍了事,又随口抽了他们两段书,不知是哪年哪月学过的,都能背的准确流利。

怀安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程度的,他可以背出昨天的、前天的功课,可是半年前、一年前的基本就忘的差不多了,必须拿出来重新温习。

沈聿知道他资质使然,只要态度好,按部就班的完成,也不会过分苛责。

再回头看一眼已经顺着椅子爬上案头的芃姐儿,满眼笑意:小可爱,这么小就会爬桌子了,还会拆笔架,啃毛笔,真了不起!

再看怀薇怀莹两个侄女,她们向来聪明乖巧,功课保质保量,沈聿十分满意。只是怀莹在除夕夜里蹦出的那句诗,令家中大人们隐隐担忧。

趁着沈聿查功课的功夫,许听澜和季氏将她屋里的小丫鬟叫来,细细的问,那本《西厢记》是从哪里来的?

小丫鬟战战兢兢:“是年前家里搬家,书本杂乱堆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

季氏郁怒地问:“姑娘看这种混账书,你也敢隐瞒不报?”

小丫头才十一二岁,闻言低声啜泣:“我……我不识字。”

季氏哑口无言。

许听澜看一眼季氏,心生无奈,她这妯娌什么都好,就是遇事没主意。

“你叫什么?”许听澜问。

“夏浅。”她说。

许听澜一听便知这名字是怀莹取的,便道:“下个月换到上房去,跟着云苓。姑娘那里先不要说。”

“是。”丫鬟擦了擦眼泪。

许听澜又盘算着,从老太太院里提个年龄大一些、做事沉稳的丫鬟来。

……

书房里,沈聿拿出在王府上课时没收的小说话本儿。这里头有怀安的,也有世子的,什么《三国》、《水浒》,《三遂平妖》……坊间流行的爽文都快被他俩集齐了。

当然,沈聿也一本没落的看完了。

“爹,你拿这些干什么?”怀安头皮发麻,一步一步的往后出溜。

“你要溜到哪儿去?”沈聿瞪他一眼:“过来。”

怀安硬着头皮凑上去。

沈聿将孩子们叫到一起,屈指点着这些杂书,重申经史子集的重要性。

“杂书话本儿固然有趣,可里头掺着许多三教九流、污言秽语的昏话,是你们这个年纪不能辨识的。坊间还有一类书,编书的自己昏了头,臆想一些情形出来取乐,这等更是混账至极。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有人说我不教而诛。谁要是污了耳目移了性情,做出败坏门风的事,休怪我打断他的腿。”沈聿靠在书桌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他今天身子不舒服,声音很沉,面色也很严肃。孩子们极少见他这般,个个噤若寒蝉,连坐在桌子上玩笔架的芃姐儿都吓得呆住。

怀铭怀远唯唯应是。

怀安简直要冤死了!这些书放在后世都是经典名著啊,眼下虽然属于杂书范畴,可也没到败坏门风的地步吧?更何况他一看书就犯困,真没看多少,哪本不是从世子的手里收上去的?

沈聿的目光看着怀安,余光却瞥向怀莹,只见她两手绞着帕子,微低着头,默不作声。

眼见震慑的目的达到了,便点到为止,鸣金收兵,叫他们散了早睡。

哥哥姐姐们鱼贯而出,只留下被骂的一脸懵的怀安——他走不了,他跟这凶爹住在一个屋檐下。

堂屋里很安静,爷俩四目相对,沈聿忽然嗤的一声笑了,揉了揉怀安的脑袋。

怀安惊悚的瞪大双眼。

云苓打了门帘,许听澜进屋,只见小儿子一脸惊恐的扑了上来,跺着脚急急地低声说:“娘,大事不好啦,我爹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

“胡说什么!”许听澜蹙眉斥道。

“真的,”怀安都快哭了,“他一会儿骂人一会儿笑。”

沈聿又笑了两声。

“您看!!”怀安毛骨悚然,抱住娘亲的胳膊。

“你骂她了?”许听澜抬头看丈夫。

怀安使劲儿点头。

许听澜埋怨道:“不是说好不插手吗?这么大的姑娘最要脸面,你当着这么多人骂她,教她以后如何自处?”

怀安奇怪的抬头,姑娘?什么姑娘?

“娘,”怀安晃晃娘亲的胳膊,“我爹骂的是我呀!”

许听澜一愣,显然松了口气:“哦。”

怀安毛都快炸了,什么叫哦?!

他缠着娘亲不依不饶:“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我爹就骂我,还扬言要打断我的腿呀!太凶残了叭……”

许听澜瞬间明白了,丈夫拿怀安作筏子,杀鸡儆猴呢。

正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沈聿上前揽过怀安的肩膀往西屋走,边走边问:“爹指名道姓的骂你了?”

怀安回忆了一下:“那倒没有。”

“爹今天是不是对哥哥姐姐凶,只对你笑?”沈聿又问。

怀安迟疑着点头:“可是……”

“爹是不是还带你去滑冰,抖空竹,打金钱眼儿了?”

怀安再次点头:“可是……”

沈聿叹息一声:“爹如此疼你,你却说爹骂你,还跟你母亲告状,爹这心里啊,真是五味……”

“杂陈!”怀安一脑袋浆糊。

沈聿又补充道:“心里五味杂陈,胃还疼。”

怀安呆愣愣的:“对不起啊,爹……”

沈聿十分大度:“父子之间不必说些客套话,早点睡吧。”

言罢,将他往郝妈妈身边一塞,大步离开,跟妻子交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