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灯还亮着,从主院跟过来照料怀安的郝妈妈,正坐在床边缝香囊,填些艾草、芸香,预备着惊蛰前后挂在屋里驱百虫,见到沈聿进来,忙站起身来。
怀安还在做功课,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捏着毛笔,嘴里吃着雪梨糕,旁边还搁着一碗糖蒸酥酪。
不是他有意磨蹭,他在后世是个学渣就算了,今世资质也着实一般,从前又贪玩,没打下多少底子。他这才知道,原来人类高质量父母也会生出普娃。
现代人看繁体字,就好像在看刷了墨水的方便面,密密麻麻的,还不带标点符号。当然,汉字是表意文字,他并非全不认识,搁在语境里连猜带蒙的勉强能读,只是读起来特别不顺。
他如今也完全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各项机能,背书写字磕磕绊绊也就罢了,偏偏饿得还快。边写边饿,越写越饿,又不敢在爹娘院里造次,就这点吃的,还是疼爱他的祖母使人悄悄送来的。
沈聿进来瞧见,倒也不温不火,只在一旁看了片刻,就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一边教,一边吃光了他的糖酥酪。
沈怀安差点就哭了,这阵子家里办丧事,厨下最是繁忙,他盼了多日的酥酪,还一口没吃上,就,没,了……
这真的是亲爹?
沈聿非但不像亲爹,还不做人的吩咐郝妈妈道:“以后晚间不要给他吃的太甜,积食伤胃。”
“是,大爷。”吉妈妈颔首道。
“爹,这是我最后一点快乐。”沈怀安一脸认真的控诉。
“最后一点快乐?你确定?”沈聿从衣柜里拿出个枕头,扔在怀安的小枕头旁。
怀安惨兮兮的点头。
沈聿道:“行吧,改明儿起投壶斗草蹴鞠捶丸一样也不要做了。”
沈怀安大惊失色,忙闭了嘴,接着写字。
虽说他现在极为怀念后世的手机电脑,但在娱乐活动相对匮乏的古代,有的玩总比没的玩要好吧。
“大爷今日睡在这儿吗?”郝妈妈问。
“嗯。”沈聿声音闷闷的。
郝妈妈忙去熏帐铺床。
“爹爹为什么不跟娘睡一屋?”怀安懵懵懂懂的,夫妻俩不就应该睡在一起吗?白天还蜜里调油的秀恩爱,这么快就吵架了?被撵出来了?
看吧看吧,做人不能太嚣张,嚣张的男人睡沙发。
沈聿闻言,心里又升起一团火,沉声道:“小孩子,不该问的不要问。”
沈怀安心想,实锤了,恼羞成怒。
……
戌时正,怀安做完了功课,拿给沈聿看,无非是横、竖、撇、捺等大字比划,沈聿随手圈出几个,又捏了捏他的小手,手骨大致长起来了,可以正经练字了,便要他再写一遍再睡。
怀安只好乖乖照做。
沈聿看在眼里,只觉得怀安的性子都变了,不再像从前上窜下跳的顽皮,连说话都带着微不可查的小心,要不是他的举止、喜好、各种小习惯都没变,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儿子被调包了。
转念一想,怕还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经历一场大火,吓坏了。
“怀安,你来。”沈聿决定问清楚,坐在床沿,朝他招招手。
怀安怂哒哒的上前。
“我儿正月初九的晚上,是不是在后宅爬树来着?”沈聿问。
怀安点点头,他过年期间几乎天天爬树,这宅子里有几棵树他比园丁都清楚。
“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沈聿又问。
看到了什么?看到夜空,看到星星,看到布满青苔的屋脊和雕刻祥云的瓦当,看到鸟巢里安睡的雏鸟……孩提童心未泯,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看到的东西可多了。
“没什么特别的呀。”他总结道。
“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沈聿又问。
沈怀安继续回想。事情过去了一个月了,许多事记得不太清楚……
忽然他灵光闪现,还真想起出一些片段。
那棵桂花树紧挨着院墙,爬上去,就能看到墙对面小小的偏院,相传那偏院里死过一个姨娘,早就废弃了,老宅翻新两次都不曾动过,平时上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锁,正月初九,他好奇心作祟,爬树翻墙,一探究竟。
院子里漆黑一片,却断断续续传出床架吱呀声,窃窃低吟喘息声,从前的小怀安哪里懂得,便没往心里去,现在却知道,那不是**之声又是什么?
可他要怎么表达呢?
他鼓着小脸措辞半天,才神秘兮兮的说:“我听见屋里有鬼。”
“有鬼?”沈聿一脸疑惑。
“对!我听见有人说:死鬼,你都一个月没来找人家了,非要等人家找你……”怀安捏着嗓子有样学样。
沈聿一下子明白过来,匆忙捂住他的嘴:“好好好,爹知道了……知道了。”
怀安扒开那只大手,又道:“后来郝妈妈和绿釉姐姐在下面叫我,我就下去了,跟她们讲偏院里有鬼,她们偏是不信。”
沈聿以为儿子怕鬼,便道:“怀安不要怕,那不是鬼,是有贼人在偷东西。”
沈怀安心中暗哂,也对,**也算偷……
他作似懂非懂状,缓缓的“哦——”了一声,倒叫沈聿莫名有些心虚。
顿了一下,他又故作紧张的问:“贼抓到了吗,没丢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沈聿忍不住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头:“你母亲说你是小财迷,亏我还跟她辨!”
“我才不是财迷呢!”怀安断然否认,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爹,我的金锁片找到了吗?”
沈聿:……
次日清晨,孟氏又嚷着要见大爷,见不着,就要自挂东南枝。
沈聿哂笑:“她果真要挂,昨晚就悄悄挂好了,何必等到天亮。”
话虽这样说,沈聿担心闹大了扰到妻子坐胎,还是去了西南角的那座跨院。
孟氏虽是沈老爷的妾室,年纪却与沈聿相当,她已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却是到了最美的年纪,娇丽如芙蕖出水,顾盼之间,美艳不可方物。
这是沈聿头一次正眼瞧她,心中暗暗冷笑,难怪父亲宠她。
孟氏将凌乱的鬓角往而后一抿,朝着沈聿盈盈一拜,步步逼近,那冰冰凉凉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上的金锁片。
沈聿撤后半步,面无表情:“姨娘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