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朝廷大事举行廷议, 多是通过投票解决的,参与投票的是内阁成员、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等,另外, 六科都给事中也可参与。
姚滨提出增设南直隶巡抚,推荐谢彦开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南直隶,六科给都事中喜欢抱团不假, 可经过上次的“重创”,六个缺了两个,还没来得及补齐。
票数最终以两票之差险胜, 其实投票结果早已在姚滨的把控制中。
第二项是开关事宜, 郑迁话音刚落, 就引起了一番强烈争论。
一方认为“寸板不下海”是祖制, 祖宗之法不可变;一方认为,“倭患起于市舶”,朝廷用上百年的海禁换来海疆的平宁, 切不可因一二书生狂妄之言, 再生灾祸;一方认为开放海禁,课税以充朝廷银根,既可以为朝廷财政纾困, 利国利民。
皇帝坐在龙椅上, 又开始头脑短路。
果然如沈聿所料,开海不是一此廷议一次投票就能决定的, 开不开, 开几处, 在哪里开,都是需要商讨的。
满朝百官就此事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拉扯。
言官不遗余力的阻拦开海, 其中以兵科给事中孙敬闹得最为欢脱——自从这家伙的内宅私事传入朝中,就有了一个倭里倭气的绰号,一夜五次郎。
五次郎的精力果然旺盛,不但上书请朝廷惩治提出开海的闽海巡抚,还弹劾姚滨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六部九卿都怕言官,纷纷退避三舍,礼让三分,唯有姚滨这个暴脾气,在看到奏疏的一刻就扬言要罢孙敬的官,还是当着郑迁的面撂了几句阴阳怪气的狠话。
郑迁只是淡淡的看着他,依旧一副忠厚长者之态,劝他稍安勿躁,而后提笔拟票,同意将孙敬革职。
皇帝看到这份票拟,几乎想都没想就命司礼监批了红。
一向维护言官的郑阁老,一反常态的罢了孙敬的官,六科言官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闹到小阁老郑瑾的面前。
郑瑾当着众人,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内阁要变天了。”
众人闻言,自然将账记在了姚滨头上,此前是不愿意得罪这位吏部天官,是抱着相安无事的心态,现在他真的动手打压言路,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抱团对准姚滨开骂,弹劾他公权私用,迫害言路。
姚滨也不是善茬,他的门生也不少,愤愤而起,与之对骂。双方甚至排好了班次,一日一本,轮番战斗。
……
国子监祭酒陆显的值房里,怀安搬着小板凳坐在一边,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沈聿今天在率性堂有一场讲学。怀安听不懂,总打盹,就被老爹扔到陆显的值房里看书。
他怎么可能让亲爱的陆伯伯清清静静的办公呢?当然是要缠着他讲八卦了。于是陆显便将朝中这场乱斗讲给他听,本意是想吓哭孩子。
谁知他搬着板凳磕着瓜子,一副很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谁赢了?”怀安问。
“还不知道。”陆显道。
“姚师傅要是输了,开海就失败了,对吧?”怀安又问。
“差不多吧。”陆显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忧国忧民呢。”
陆显心中感叹,不愧是沈明翰的儿子,不愧是沈怀铭的弟弟,老话说“一屋不出两样人”,还真是……
“也不是啦。”怀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写信回老家,叫外公低价收了一批丝绸和棉纱,我也入了股的,还等着海禁一开大赚一笔呢。”怀安道。
陆显:……
陆显借机教育他:“小小年纪,又不缺钱花,不把读书放在第一位,怎么满脑袋生意经呢?”
怀安看着门外密集的雨帘,分外认真的说:“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生民之本,不该区分三六九等的。”
陆显被驳的一愣,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和谢彦开吵架的孩童,还评判谁的话多,谁的声音大,谁料一晃眼就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义利观”了。
沈聿从外面进来,书吏从他手中接过雨伞。
“明翰,你儿子不得了。”陆显笑道。
“在聊什么?”沈聿笑问。
怀安不假思索的回答:“陆伯伯说,叫我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我说好的!”
陆显也不拆穿他,只是一味地笑。
沈聿只好不再追问,长随进来收拾书本,怀安的书本文具想开都是自己收的,临走时还送了陆伯伯一个“吹胡子瞪眼”。
沈聿好心提醒他千万不要尝试,陆显并没有当回事,结果隔天就传出祭酒大人在值房里吹胡子瞪眼的趣闻……
……
朝堂上的纷争,毕竟不会影响到小孩子。怀安和陈甍狗狗祟祟的,每天放学都会溜出家门,又在晚饭之前溜回来,也不知在忙个什么。
这天吃过晚饭,沈聿又去教芃姐儿。
怀安做好了功课,在一旁画画,听得都直叹气:“爹,您有跟我们俩较劲的功夫,八个大哥都教成状元了。”
许听澜气的往他耳朵上拧了一把:“不考状元就不读书了?”
怀安揉着耳朵笑道:“开个玩笑嘛。”
许听澜可没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芃姐儿一天天大了,自己生意又忙,丈夫更不必说,早就不是那个迟到早退闲庭信步的翰林老爷了。
于是许听澜提议道:“不如叫弟妹帮忙,白天带着芃儿读书,晚上你也好歇歇。”
沈聿道:“弟妹身子不好,早几年怀莹怀薇都是母亲在带,芃儿这性子,她可带不了。”
“也是……”许听澜道:“还是再给他们再请个先生吧。”
沈聿稍一沉吟。
“不要不要!”芃姐儿十分抵触。
沈聿一脸无奈的说:“她不要。”
许听澜:……
怀安算是看透他爹的女儿奴本质了,不过他也希望妹妹能一直无忧无虑下去,读不好书又怎样,喜欢捉蛐蛐滚一身泥又怎样,有老爹和大哥在,世上没人敢欺负她,有娘亲和自己在,她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活了。
“芃儿为什么不要先生?”沈聿问。
“先生都是很凶的。”芃姐儿道。
夫妻相视而笑:“谁说先生都是很凶的?”
“不是哥哥说的!”芃姐儿脆生生的说,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还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夫妻俩一抬头,发现儿子已经溜到了大门口,嗖的一声跑没了影。
二人同时扶额,摊上这对活宝儿女,既能锻炼身体,又能磨练心志,真是好福气啊……
磨蹭了好半晌,芃姐儿也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功课,沈聿打发她出去找哥哥,便一溜烟跑掉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许听澜搁下账本,拿出一沓稿纸:“怀莹去年及笄,有几家跟我提过的,都不尽人意,我便托了妥帖的媒官。”
沈聿刚瞥了一眼,不禁惊呼:“我的老天!”
只见那厚厚的一沓稿纸上,每页都记录着一位未婚官宦世家子弟的资料,姓名籍贯,家世人口,年龄序齿,大致相貌……甚为详尽。
“半个京城没成婚的男人都被你扒拉出来了吧?”沈聿弱弱的问。
“十五岁以下,二十岁以上的不在。哦,有功名的可以放宽至二十五。”许听澜道:“都是媒官整理好的,一目了然。”
沈聿咋舌道,现在的媒官办事效率这么高了吗?如果地方中央各衙门的官吏也能这样做事,国朝何愁不中兴啊!
“咳。”沈聿干咳一声,装作低头看书,手里的书本“哗”的翻过一页:“不急吧,咱们家的女儿还愁嫁?”
“那自然是不愁的。”许听澜想了想,又道:“你们兵部、礼部……还有翰林院的庶吉士中,有没有尚未娶妻的青年才俊,也不必非得是家世显贵的,清白耕读之家也好,但要人品学识好。”
沈聿想了想,年轻的官员倒是不少,有没有妻室还真不清楚。
许听澜见丈夫这副态度,不免有些着急:“那是你的亲侄女啊,二叔人在保定,弟妹身子弱,深居简出的,不能干我一个人着急,你也要上点心啊。”
沈聿道:“甍儿过些日子,可能有话跟你说。”
“我在说莹姐儿的事呢,甍儿毕竟是男孩子,又未得功名,不急的……”许听澜话音戛然而止:“你的意思是……”
沈聿道:“你儿和他表哥近来鬼鬼祟祟的,是在筹钱置宅子呢。”
许听澜愣住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加起来不到三十岁,要在京城买宅子?
转念一想,怀安也不是没买过,郝家胡同的书坊不就被他买下来了么。
“甍儿想娶怀莹,没个独立的门户又不敢提。哥俩便商量着,在隔壁胡同选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子,修缮一新,用来做新房,再向长辈坦言。”沈聿道。
许听澜卡了半晌,才将这些信息全部消化。
“倒是我的疏忽,你这样一说,这两个孩子确实从小要好。”
沈聿道:“小孩子凑头玩耍谁会当回事,说到底,还是要弟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听澜问:“你买通他们身边的小厮了?”
提起这个,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儿前天背书打瞌睡,说梦话,还能一问一答,没几句便被我套出来了。”
许听澜啼笑皆非,觉得好玩,饶有兴致的说:“你把他抓来,我问问他。”
雨水洗过的院子带着泥土的清香,怀安陪芃姐儿蹲在石凳上斗蛐蛐儿,正玩的高兴,就被老爹拎回了屋。
许听澜开口问道:“儿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爹娘?”
面对爹娘审视的目光,怀安飞速回想最近偷摸做过的事——好像有点多呀。
“您说哪件事?”怀安问。
沈聿一听,嚯,料挺足啊。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猜呢。”
怀安:……
那就只好猜了。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是万一开海了呢,市面上丝绸和棉纱的价格至少翻五倍,此时不囤货更待何时?”
许听澜:……
“不……不是这事儿吗?”怀安又思索片刻:“我是替太子写过两篇字,就两篇,混在一沓功课里,还差点被师傅看出来,后来就没再写了。”
沈聿:……
“也不是吗?”怀安挠挠头,绞尽脑汁的回想:“昨天我雇人去天津卫挖了两筐沙,打算运回来给芃儿砌个沙池。”
“上个月拿娘亲的胭脂画画,摔碎了,偷偷放回去了。”
“上上个月不小心在爹收藏的孤本上按了个手印。”
“上上上个月……”
许听澜去翻妆奁,沈聿去翻书架。
“哎?”怀安道:“还没说完呢,怎么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