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反复回味着老爹的话, 来到院子里,只见妹妹已经滚成个泥团儿了。

“去拿一点馒头碎屑和白糖。”怀安吩咐小丫头。

怀安仔细辨别了蟋蟀的方向,从屋里找出一张练字用的废纸。随即将碎屑拌匀, 洒在声音传出的位置,然后盖上报纸。

“好了,回房洗澡睡觉,明天一早它就出来了。”怀安道

芃姐儿将信将疑, 一步三回头的回西屋去了。

次日一早,阳光将将穿破云层,朝露还没有被晒干, 轻轻掀开纸张, 蟋蟀果然吃饱喝足, 躺在底下休息呢。怀安轻轻将它扫进笼子里, 蹑手蹑脚的放在妹妹床头的小几上,然后背上书包,跟着老爹去了衙门。

今□□廷的六十二名给事中, 十三人向吏部递交了辞呈, 这还是郑瑾苦苦相劝的结果。

而所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奏疏,都要现拿到六科进行“科抄”,也就是备份, 再发往相应的衙门进行处理, 换言之,不经过科抄的政令是根本得不到施行。所以六科缺额严重, 会干扰朝政的正常运转。

郑迁找到皇帝, 希望他下旨慰留一下, 不要闹得这么僵。

皇帝面对这位两朝元老,也总算硬气了一回:“让吏部从各衙观政的庶吉士中重新选拔, 十三人还选不出来吗?朕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当年倒吴的急先锋,可是阁老平心而论,朕对他们还不够宽容吗?就差当祖宗供起来了!”

郑迁被抢白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言官几次三番的干涉皇帝的私事,拿他当软柿子捏,皇帝没有像先帝那样打他们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只是一个个扒出他们的黑料,已经算是宅心仁厚了。

其实郑迁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言官的做法,可是没办法,言官是他发家的倚仗,自己利用了人家,就得替人家顶缸。再者,太*祖建立科道制度,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为“道”,六科给事中为“科”,凡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科皆可参与,以小制大,为的就是牵制朝中不同的利益集团,起到平衡的作用。

贸然打压科道,会破坏这种平衡,让内阁、六部权利膨胀,后果不堪设想。

郑迁苦心相劝,皇帝却说:“阁老,朕并没有打压言路的意思,昨天的做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一口气罢了,可这些辞呈不是朕逼他们写的,他们执意要撂挑子,您该去劝他们,不该来劝朕啊。”

郑迁见皇帝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好恭声告退。

沈聿在文渊阁碰到了姚阁老。姚滨虽然脾气不好,对小孩子却是真心喜欢。他的发妻早些年生产时落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后来他们的独女长到四岁时也夭折了,夫妻二人年过五旬仍没有孩子。

因此他每次见到怀铭,都会感叹一句“芝兰玉树”,看到怀安则更不客气,通常是直接上手,不是摸头就是捏脸,不然就是揪耳朵。弄的怀安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不过怀安还是很钦佩他的,新朝不到三年,身为吏部“天官”,姚滨不拘一格举荐了很多人才,黄河泛滥得到了控制,两广叛乱得到了缓解,在税收最高的几个省份,各自任用了不少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他们在各地尝试了许多税制改革的方法,抑制土地兼并的同时,也在慢慢为朝廷创收。

但姚滨这次单独来找沈聿,是在淮阳楼订了个雅间,想在散衙后请他单独谈谈。

沈聿欣然答应,回衙后交代怀安道:“先让车夫把你送回家去,跟你娘说一声,爹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哦……”怀安应着,开始收拾笔墨纸砚和书本:“爹,您什么时候和姚师傅勾搭在一起的?郑阁老知道吗?”

沈聿笑骂:“什么混账话!”

怀安眨眨眼:“我懂我懂,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没大没小。”

怀安抱着书包一溜烟跑没了影。回家就跟娘亲告了一通状,大哥考上状元是因为头脑灵光,他考不上都是被他爹打傻的缘故。

……

沈聿独自来到淮阳楼,在小二的引领下,走进一个有兵卒把守的包厢。

包厢靠街,街面上的商铺行人行色匆匆,因为天色阴沉,间或有雷声滚过,显然有大雨将至。

沈聿已经猜到了姚滨的来意,曹钰、周岳肃清了倭寇,东南沿海百业待兴,闽海巡抚请开市舶司,易走私为公贩,简单来说,就是开海禁,打击走私活动,将海洋贸易控制在朝廷手中。此举非但可以解决沿海百姓的困境,转寇为商安定海防,还可以为朝廷创造税收,官民两便。

姚阁老心动了,欲拿到下次的廷议上议论表决,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先做通六部堂官的工作,为这项利国利民的举措拉拉票。

沈聿自然是主张开海的,其实先帝在位时,就有很多有识之士看到了海禁的弊端,极力倡导开海,允许沿海商民在近海与外邦通商,也获得了不少官员的赞同,但当时的沈聿还在翰林院修史,人微言轻,并未参与其中。

但更多的官员仍抓着“祖制”二字不放,反对变祖宗之法,吵来吵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聿道:“阁老有否想过,海禁的好处一目了然,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大的反对?”

姚滨微哂,不假思索道:“一是出于对海洋的恐惧,二是害怕倭寇更加猖獗,第三么,东南沿海的世家大族,与贸易走私的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开海会触动这些人的利益,自然会群起反对。”

沈聿的声音很沉:“阁老真的做好准备,对这些昏聩腐朽的蠹虫宣战了吗?”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姚滨倒是豁然一笑:“我姚滨只有一位老妻,一卷书几亩田便可度日,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

窗外滚过一声闷雷,倏而大雨倾盆。

沈聿点头道:“既如此,下官向您举荐两个人。”

“你说。”姚滨道。

“一是平江知府谢彦开,他提出的‘清丈亩、均田赋’的主张,宜在整个南直隶推行。”

姚滨蹙眉道:“开海禁,与均田赋有什么关系?”

沈聿道:“依下官浅见,地方持有土地者,可分为几个种类——勋贵,缙绅、商贾、百姓。其中以勋贵、缙绅兼并土地最多,商贾以经商为主,将田产视为保值手段,囤地的数量并不会太大,百姓则用于耕种,赖以为生。”

姚滨点点头:“不错。”

“南直隶的勋贵势力不大,可以暂时不计;商贾是闻利而动,只要开海对他们有利,自然会与朝廷一心;缙绅之中无法从走私中获利者,早就望洋兴叹已久了,开海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百姓就更不必说,开海与改革税赋对他们只有好处;真正的豪族,非但兼并了大量土地,还与走私集团勾结,从中攫取大量金银。我们要做的是拉一打一,集中力量对付反对新政的豪族,既要实现均田均粮,又要使开海的方略得到施行。”

姚滨听完,沉吟片刻:“也就是说……你对此次廷议的结果不抱希望。”

沈聿只是道:“下官自然希望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实现全面开海,只是阻力太大,不能盲目乐观。”

姚滨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会向陛下力荐,增设南直隶巡抚,由谢彦开担任。”

二人满饮一杯,姚滨又问:“另一个人呢?”

“东麟府同知,赵淳。”沈聿道:“下官举荐他为平江知府。”

关于赵淳,姚滨还真知道这号人物,因为走到哪里都被同僚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升迁的速度特别快,每到一个任上,同僚和当地士绅都会使劲浑身解数帮他运作升官,他这个吏部尚书也是久仰大名。

“明翰,”姚滨忍不住问,“你不会也是受什么人所托,帮赵淳挪位置的吧?”

沈聿笑了:“阁老误会下官了,平江府缙绅世族盘根错节,是南直隶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让他去啃。”

“平江府,可是尊师的老家。”姚滨道。

“平江府,是大亓的王土。”沈聿道。

姚滨朗声而笑,举杯道:“此二人之任免,我独担干系,不让明翰为难。”

……

沈聿回家时,身上略带酒气。

许听澜命人端一碗解酒的茶水给他,忽然被丈夫扯住了手,整个人软塌塌的贴上来,环住了她的腰身,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开着门呢,留神叫孩子们看见。”许听澜道。

“他们看见的还少么。”沈聿道。

“怀安说你今天见了姚阁老,怎么?心情不好?”许听澜问。

沈聿怅然道:“想起十四年前,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恩师派人替我找好了住处,师母三天两头将我叫到家中吃饭。时过境迁,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许听澜已经猜到了大概。

“明翰,你和老师都没有变,只是世道在推着你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许听澜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不是吗?”

外间传来芃姐儿稚嫩的读书声:“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二人相视而笑,沈聿直身坐起,自嘲道:“蒙童都懂得的道理,是我矫情了。”

堂屋里,传来怀安鼓励的掌声:“背得好,哥哥有奖励!”

片刻,兄妹俩一前一后闯了进来,各自在脸上带了一个纸筒卷成的黑色镜框,镜框下是木头雕成的红色鼻套,鼻套下粘着黑色胡子,胡子下面连接口哨,嘴巴一吹,发出哨响的同时,胡子背后染成彩色的高丽纸条突然伸出,十分滑稽。

“爹,娘,这是我发明的新玩具——吹胡子瞪眼。”怀安说着,又演示了一遍。

芃姐儿显然爱死了这个玩具,“嘟嘟嘟”的吹个没完。

沈聿脑袋嗡嗡作响,揉着眉心对妻子道:“你说的对,人是不会变的。”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二岁定终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