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拍拍妻子的后背:“算了算了,过节打孩子不吉利。“

这倒是实话,次日就是端午节,家里大大小小的门上挂起了柳条、艾蒿和葫芦。

怀安的两个出嫁的姑姑回娘家“避毒”,围绕着陈氏说体己话。

怀安则跟着父母兄长,一大早就来到上房请安。陈氏拿出一个小筐,里头是她亲手编好的五色绳,给孙子孙女们挨个儿的系在手腕儿上,还将画有五毒的符卷起来,用簪子插在两个小姑娘的发髻,嘴里还要念着“趋吉避凶,平平安安”。

孩子们去院子里玩儿去了,大人们围坐在上房说话,陈氏怅然道:“以往一进五月,就要给女孩儿们打扮上,漂漂亮亮的,头上插一朵石榴花。”

眼下全家上下还未出服,满目素缟,令人心情沉闷。

怀安这段时间回到了爹娘身边,虽说仍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到底不像从前那样天天在眼前扑腾,加之怀莹怀薇逐渐懂一些事儿了,要教她们礼数规矩,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沈聿看在眼里,命人去找花农买了一片草茉莉、一片海棠并几株玉兰,也不劳园丁,自己带着几个孩子亲自锄地栽种,滚了一身泥巴。

怀安捧着一盆水仙跌跌撞撞的进屋,绊到门槛,盆子里的水撒了一半。欲将花盆搁在条案上,可他还没有条案高,只好先爬上椅子,这一上一下,另一半的水也几乎撒了个干净。

陈氏见状心疼不已,命丫鬟过来帮他。沈聿进门说:“让他自己来。”

两个丫鬟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

陈氏嗔怪儿子道:“你又作什么怪?家里又不是使不上人了!还有怀铭怀远,大白天的不让他们读书,跑到我院子里头锄地,你是疯了吧!”

沈聿耐心的往水仙盆子里加入清水,口中振振有词:“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叫他们体会一下稼穑艰辛。”

说完就被陈氏骂出了堂屋:带着你儿子侄子去别处种地,别霍霍我的院子!

沈聿锲而不舍,次日照旧带着孩子们扛着小花锄赶来,在院子里翻腾,陈氏也懒得再骂他。

未过几日,陈氏窗前郁郁葱葱的焕发生机。冬天保温的高丽纸一并撕下,换上透风儿的冷布,阳光透过树荫和窗棂洒进室内,照在陈氏当年陪嫁的千工**,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打理好母亲的院子,沈聿继续跟儿子死磕。

带着怀安上午背书,下午练字,内容倒也不多,但求稳扎稳打。每月初一、十五可以玩一整天,因为早前的私塾也是这两天休沐,赵盼有时会来找怀安玩儿。

这样充实而不失悠闲的过了几个月,竟生出些辞官隐逸的情绪来,种桑养蚕,捕鱼插秧,浇花带娃,这是何等的天伦之乐?可惜他毕竟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处江湖之远,仍心在庙堂。

金秋九月,丹桂飘香。

许听澜临近产期,身子越来越重,腿脚肿胀,行走坐立颇为不便,沈聿主动担起带娃重任,严令两个儿子不许烦扰母亲安胎。

李环又使人将今日的邸报和同僚的书信送到后宅,沈聿反复看了三遍,面色愈发凝重。

怀安午休起来无聊,趴在罗汉**玩九连环,解不开,正想求助沈聿,抬头见老爹枯坐沉思,满面焦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他静静上前,一只小手撑着沈聿的膝头,另一只伸向额头,展平他紧锁的眉心:“爹爹别总这样皱着,会长皱纹。”

沈聿心头一软,对他说:“生老病死是常情,人岂有不长皱纹的?”

“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嘛。”沈怀安道。

沈聿看了他一眼,怅然苦笑,挥毫写下一句:“稚子不谙桑榆晚,尤攀膝头唤展颜。①”

沈怀安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静默良久,轻声问:“爹爹是在忧心国事?”

沈聿微怔,这才带了点笑意:“怀安怎么知道?”

怀安道:“爹才刚过而立,‘桑榆晚’定然不是指自己呀。”

沈聿将他抱在腿上,夸赞道:“吾儿果真是可堪雕琢的璞玉。”

怀安被夸的心花怒放,敛笑又问:“爹爹在忧心什么?”

“忧心什么啊……”沈聿心中暗哂,一个娃娃懂什么国事?

可他心中的忧虑压抑太久,似有倾诉之意:“因为前任吏部尚书陆信在主持朝考的时候犯了忌讳,被弹劾下狱,上个月突然死在了狱中。”

“犯了什么忌讳?”怀安反问。

“考题中提到汉武帝、唐宪宗的过错,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说他有隐喻皇帝之嫌。”沈聿道。

怀安小心的问:“他真的隐喻了皇帝吗?”

沈聿正要解释,忽然吃惊的低头看他:“你听得懂?”

怀安伸出小手比划道:“能听懂……一点点。”

沈聿虽然错愕,但也只是一瞬。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沈聿也发现了怀安身上的长处,他虽然记性不好,但悟性极强,大人们说话几乎都能听懂,还时不时的蹦出一些“金句”令人捧腹。搞得夫妻二人在他面前说话时都要掂量掂量。

“爹爹,说呀!”怀安生怕老爹又说一半,迭声催促。

沈聿揉了揉儿子的脑袋,继续道:“哪有什么隐喻,党同伐异的老把戏而已。”

怀安唏嘘,官场真是波诡云谲,祸福旦夕。

他催促老爹接着讲。

沈聿道:“陆信一死,朝中势力骤然失去平衡,如今朝政全由首辅吴浚父子把持,他们借着京察的由头,展开了一场大清洗,剪除了很多不肯依附他们的官员。”

沈聿不知道怀安能听懂几句,他只知道,从来信的字里行间中便能看出,京城正笼罩在一种莫大的恐惧之中。

这种完全不加遮掩铲除异己的行为实在令人绝望,京中同僚人人自危,刚正不阿者被打压驱逐,更多人则是慌忙站队,以求自保。

他有不少好友、同科,不是被吏部抓去谈话,就是被都察院拘起来审问。而他却遥隔数百里,丁忧在家,龟缩一隅,什么也做不了。

他给他的坐师、当朝次辅郑迁写信,恳请老师代他转呈奏疏,为那些正直无辜的同僚说话,得到的却是郑阁老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怎能不烦闷?

怀安心中却另有想法,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无忧无虑的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窥探国家的政治环境,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

他对这个陌生的朝代没有丝毫感情,因此他想,如果国势真的到了“桑榆晚”的地步,朝政落入奸党手中,亡国的巨变在所难免,他们应该做些别的筹划才是。比如举家乘船出海,逃往遥远的大洋彼岸……

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至少父亲这场丁忧来的很是时候,成功避开了一场朝政激变。

他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祖父对不起,希望您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够安息,虽然您活着的时候不太招人待见,但是您走的还是挺及时的。

沈聿见他行为古怪,拍拍他的脑袋:“想什么呢?”

“我在想办法。”怀安鼓着小脸一本正经。

沈聿哑然失笑,有意逗他:“那你可要好好想想,你若是爹爹,该怎么办?”

“前年,祥叔在主院安了个秋千,姐姐说怀安力气太小,不能**,怀安偏不信,把它**的很高,正得意之时,手抓不牢,一下子飞了出去,磕破了脑袋。”怀安摸着自己的脑袋道。

沈聿撩开他额前碎发,才看到发际处有道淡淡的疤痕,蹙眉道:“以后可不许了。”

怀安点点头,正色道:“那日爹爹教我,示弱而不逞强,示拙而不逞能②,怀安记得呢。所以,爹也不要去螳臂当车,做力不能及的事。”

沈聿复杂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书信,这小家伙的口吻,竟与郑阁老在信中的言语如出一辙。

沈聿转忧为乐:“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怀安得意道。

沈聿搂着儿子大笑:“吾儿日后必成大器!”

他还在暗自庆幸,这半年来教导儿子多是顺应天性,才保留下稚子这难能可贵的“灵气”,殊不知,他正为这个庞大的帝国忧心如焚时,他的好大儿都想到划船跑路了。

“爹,亡国很可怕,对吧?”沈怀安惶惶不安的问。

“很可怕。”沈聿正色道:“但是有爹在,不会让你和哥哥经历那一天。”

此时的怀安虽明白父亲有宏远的志向,却也实在不觉得一个翰林官能有扶大厦之将倾的本事。即便他是个历史渣,也知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②的道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在气数和国运面前,以个人力量,为一个王朝续命,几乎是痴人说梦。

还是划船跑路更稳妥啊,老爹!

爷俩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闲话,云苓头一次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大奶奶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