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贪睡的年纪,沈聿不忍叫醒他,只好压着火气,用空着的那只手盘佛珠。

作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多想想孩子的优点,譬如他的睡眠就很好,好到令人羡慕的地步……

等怀安午睡醒了,发现自己裹着柔软的锦被躺在暖阁里的罗汉**,不知什么时候被抱过来的。老爹就在旁边,撑着床桌看书,他团团的小身体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醒神,赤着两只小脚晃呀晃。

无论前世还是现在,他在屋里向来穿不住袜子。

沈聿无奈,将藏在榻桌底下的小袜子掏出来。

郝妈妈端来点心和水,见状搁下茶盘:“大爷,让老奴来吧。”

沈聿推说不用,亲手给儿子套好了袜子。

怀安继续晃**着小脚吃点心,一边偷瞄老爹的神色,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沈聿依旧只是的看书,既不生气,也不急燥。

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搞得怀安心神不宁,吃完手里那块点心,擦净小手,自觉的捧起自己的“新绘本”——《千字文》。

图文并茂,生动有趣。

他毕竟有着高中生的理解能力,又已背过很多遍,结合画面串联起来,背的快多了。

沈怀安没觉得怎样,沈聿倒是深受鼓舞,从这天开始,对他读书的事愈发上心起来。

人在付出心血之后看到一丁点微光,都会当成是炽热的太阳。何况沈聿作为亲爹,更不会将这一巨大进步当成熟能生巧的必然,而是想当然的认为:我儿颇具潜质,孺子可教。

幸运的是,沈聿教子,一向不卷儿子,只卷自己。哪怕沈怀安气的他咬牙切齿,也至多是盘着佛珠默念:“行而不得,反求诸己。”①然后换个法子再教。

他自己考进士都不似这般煞费苦心。

怀安学着学着,突然一脸认真的说:“爹,沉香木是用来闻香的,不是盘玩的,盘出包浆就没有香味了,毁了这上好的料子。”

这还是祖母从前讲给他的,他倒记得清楚。

沈聿斜睨着他,眉峰一挑,你在教我做事?

“您盘,您盘。”怀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捂着嘴继续听老爹讲书。

沈聿毕竟不是私塾先生,也不拘泥什么教授方法,只要能让怀安记住的,就是好方法。譬如其他蒙童需要反复跟读、诵读,进而背诵,怀安却需要有人讲解其中的含义和典故。

而像《神童诗》中“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句子,又似乎不必解释,他也会带上一丝嘲弄的笑。

公务员招考还需要做广告么?

“沈怀安,你那是什么表情?”沈聿问他。

怀安一下子怂了,赶紧赔笑道:“深受鼓舞呀,深受鼓舞!”

……

转眼春回入夏,后园池塘里荷花渐次开放。沈老爷也已过了百日。家中虽仍不能大肆宴饮,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京官居乡极为难得,何况是清贵的翰林老爷,亲朋旧友、地方士绅少不得要有所表示,却一直碍于沈老爷新丧,沈宅闭门谢客,无法上门拜访。

如今百日一过,宾客陆续登门时,沈聿也会择要紧的见见。

有时也带着怀安让他见一见人,意图改改他时而狗狗祟祟的习惯。好在怀安在人前并不畏怯,反而非常活泼。

无他,只因这些客人看上去正常的多,多是大腹便便又忠厚慈蔼的老员外,既不是文采斐然的名士,也不是出口成章的神童,与这些人说话,能让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是个普通人……而非智障。

后来才得知,这些人中也不乏博闻广识者,只是碍于老爹的身份,刻意藏锋露拙,故做谦卑之态罢了。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概如是矣。

怀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聿完全猜不透儿子每天丰富的表情变化。当然,他也没空去猜,许听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怀了,情绪时好时坏,他哄妻子还来不及呢。

端午之前,家人来禀,赵知县的衙内赵盼来了。

沈聿还当是赵知县命儿子代为拜访,有些吃惊。

安江知县赵淳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从不搞钻营奉承的那一套,以耿直之名闻名朝野,是当今官场上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派儿子来拜访他这个居丧的京官?

细问之下,人家孩子还不到七岁。

沈聿暗哂自己自作多情,叫了怀安过来:“是不是来找你的?”

怀安点头称是。

他与赵盼曾是一个私塾的同窗,关系最要好,怀安刚刚穿越时,还在卧床养病,赵盼就来看过他多次,后来碍于家里有丧事,就没有再上门。

怀安跑到堂屋门口,又折返回来,请示娘亲:“可以带他来后宅玩吗?”

许听澜道:“当然可以,你们从前怎么玩,现在还怎么玩。”

又听见娘亲吩咐天冬准备瓜果和点心,再备下消暑生津的酸梅汤,小孩子跑一路准热坏了。

怀安心里一暖,眉开眼笑的跑了出去。

或许是体内激素水平的缘故,他的行为和心态一直像个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也愿意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赵盼是他在这一世最投契的同龄朋友,又有三个多月没见面,自然高兴。

赵盼比怀安大一岁,高半头,仍在城南的小私塾里读书,与那些登门拜访的员外们不同,他只身前来,手里还拎着个圆圆的大西瓜。

出于礼数,怀安先带小伙伴去见父母。

赵盼也颇为知书达礼,来到中堂,稳稳当当的朝沈聿夫妇见礼。

沈聿端详着他,小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略黑,只是穿着打扮上……

小孩子不穿长衫很正常,但他穿的实在过于节俭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半旧的圆口布鞋。扔到大街上去,谁敢相信这是一县之尊的小衙内?

如果安江县是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那也说得过去,可安江地处江南水路要道,漕运兴盛,即便这些年受到沿海倭寇的影响,繁华程度大打折扣,也断不至于如此。

只能说明赵知县果然名副其实,廉洁到了极端的程度。

再看赵盼手里的大西瓜,这可不是一般的西瓜。身为上官,能吃上一口赵淳送的西瓜,恐怕是朝野独一份了,这还是沾了他小儿子的光。

许听澜没有丈夫的那些弯弯绕绕,只要是懂礼貌有教养的孩子她都喜欢,遂命丫鬟拿了条湿帕子来给赵盼擦脸擦手,又叫人将西瓜泡进井水里,言语中满是亲近之意,让人如沐春风。

怀安拉着赵盼去西屋玩,许久不见好友,赵盼兴冲冲的拉着他讲县衙里发生的有趣案件。

云苓送来一盘西瓜,不是赵盼送来的那一个,是前一天晚上泡在在井水里的,冰凉清甜,沁人心脾。

两人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拿着笤帚苗,赤脚趴在地毯上斗蛐蛐儿。

看着两只蟋蟀在罐子里杀的热火朝天,难分胜负,怀安很大方的说:“我把黑将军送给你,你带着它,这一片几乎没有对手。”

说着,叫郝妈妈找一只新的蛐蛐笼来。

“不了不了。”赵盼急忙摇手道:“要是我爹看见我玩这个不务正业,会打死我的。”

他翻着眼皮幻想了一下,大热天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怀安只好作罢:“那我帮你养着。”

赵盼笑着点头,又道:“我娘和祖母还说,等你出了服就到县衙玩儿去,让我爹给你炖肉吃。”

赵家上下都很喜欢怀安,连素日绷着脸的赵知县,得闲的时候都会亲自下厨招待他。

“好啊!我最爱吃赵伯伯炖的肉。”

怀安又抱怨起自己整整一百天没吃肉的悲惨经历。

赵盼只是笑笑,其实他在家也很少吃肉。大亓的官员俸禄微薄,赵淳清正廉洁,要靠老母妻子织布补贴家用,并在县衙后宅开辟一块菜地,养鸡种菜,自给自足。

赵知县还是个工作狂,一天可以审结几十份案卷,自上任以来,节俭务实,肃清官吏,重整税法,使治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却叫上下同僚怨声载道。

怀安很尊敬这样坚持原则的人,可当他看到赵知县的老母妻儿受穷受苦,又会感到迷惘。

等赵淳走了,他小心翼翼的跑去问老爹:“爹,你不会当贪官吧?”

沈聿险些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

许听澜更是哭笑不得。

这真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翰林院虽然前途无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清水衙门,日后如果做了六部堂官,每年的“冰敬炭敬”、各项常例、走礼自不会少,有的不能收,有的又不得不收,这是官场的潜规则。

两人很难向一个孩子解释“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沈聿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茶水,神色如常的反问他:“有你娘赚钱养家,爹为什么要当贪官?”

怀安愣了愣,所以老爹和赵知县的区别在于老婆赚得多?这不是纯纯的软饭硬吃嘛!

“哎!”怀安背着小手,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沈聿夫妇惊讶对视,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词儿?

怀安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撒腿就跑,却因腿太短打了个磕绊,被娘亲一把揪住了耳朵。

“你再说一遍。”许听澜皱着眉问。

怀安疼得龇牙咧嘴,忙赔笑道:“我我我我说……赵伯伯都不让赵盼玩蛐蛐儿,还是我爹好,我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