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 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透过音阵,听见从他口中吐出的简单几字。
那其中包含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交托。
她眼睛一热, 又击碎了一个音刃之后,低低应了一声。
“嗯。”
她确实是打算一个人来的。
她还记得当时问了那守门的弟子,九日之期,仅余两日,届时,其间的妖物便会灰飞烟灭, 那么宫流徵做出的许诺,便会化为乌有。
如今,他有所求, 她尚且还能办到。
可若他的愿望破碎, 届时她还想再求得这颗剑魄, 只会难上加难。
她剩的时间不多了, 她需要前来一试。
可她却不能要求江陵一同破阵。
不为旁的,此阵名为“锁妖”,便知它的攻击中,定是辅以了对妖物有特殊效用的东西。
她不要命,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她总不能让无辜之人, 也随她陪葬。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在纷乱的音刃中, 那道向她奔赴而来的身影, 一下子击中她心底的柔软,深深扎了进去, 落地生根。
谢扶玉将剑握得更紧了几分,轻声开口, 同身后之人道:
“你应付东南,我应付西北,而后齐斩南北的音魂,如此,我们各自仅用受到一只音魂的一击,应当能撑下来!”
音魂若是受到致命一击,它还存活的同伴,便会同时复刻出令其致命的那一招。
这音阵东西南北相隔数丈,任何人也无法做到同时击杀四只音魂。
若是她一人来,以最顺利的方式,也需要生生挨下六道攻击,所以,有同行之人,方能事半功倍。
“嗯。”
江陵毫不犹豫地应下,握着剑柄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绝音谷的音刃可以割水穿火,却唯独可以用剑抵挡。
纵然他于剑道上并无太大造诣,此时也不得不执剑应对,全神贯注地斩碎两方袭来的音刃。
音刃间隙,他用余光偷偷打量谢扶玉,发现她特意放慢了些攻势,与他始终保持一致。
他们将背后全然留给了彼此,仿佛从阵心划出的一道墨线,朝着既定的方向缓缓走远,终于在终点之时,一同朝端坐南北的两方音魂刺去。
音魂是常人大小的数十倍,谢扶玉怕一击不能毙命,特地划出了数道剑光,一同朝音魂打去。
这剑光尽斩下音魂刚刚弹出的音刃,朝它的胸口直直刺去。
与此同时,来自东西两道复刻而来的那数道剑气,亦朝两人刺来。
阵内顿时寒光大盛,谢扶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些微调整身形,以防这道来自自己的剑气也朝她的致命处刺去。
只要不死就好。
她只需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提剑杀到底。
“嘀嗒。”
似乎有一滴水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她轻抹去那滴水珠,微微睁开眼睛。
是血。
她抬头望去,却看见血染红的毛尖和原本赤红的尾尖混杂在一起,正随风飘摇着。
原来是他撑起狐尾,为自己撑起了一个狭小空间,隔绝了复刻而来的凌厉剑气。
她盯着狐尾上的那几道剑痕,指甲不知不觉地扣进了掌心里。
“为什么?”
“我会的剑术本就有限,咱们破了音魂,还需破阵救人。所以……我们不能一同重伤。”
她看不见狐狸的神情,只能从他略带颤抖的声音,听出他在强忍着剑气击袭的伤痛。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下手从不留情,纵然不是致命处,她也自知这些剑气落在他身上会有多痛。
她从狐尾中撑着拂华站起身来,却没见他撑起狐尾护着自己。
他半倚在地上,为斩落他眼前的那只音魂复刻的剑气,恰好打在他的肋骨处,从白色的衣袍中缓缓浸出一片红,将腰间的红线染得更艳了些。
银发翩飞,狐耳微颤。
那双蓝瞳远远地凝着她,尽力笑了笑。
“怎么不用狐尾护着自己?”
“还有……两只音魂。一只狐尾用来为你挡下背后的音刃,另一只……留着再接那道复刻的致命剑气,刚刚好。”
他说话时有些微喘,她握着剑没动,阵中呼啸的风掀起了她的衣袂。
“阿姐,既然都到了这一步,那就……走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滴泪偏偏从她的眼中滑落了下来。
她用手抹去了那颗泪珠,凝着指尖默了片刻。
“阿姐,走下去。”
月色下,她轻嚅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纵身提剑,朝另一只音魂飞斩而去。
没了另一侧的江陵,她的招式快了许多,宛如无心罗刹,一路披荆斩棘飞身至音魂前。
后面袭来的音刃她瞧都没瞧一眼,只因她知道会有一人,为她护好后背。
却在终招时,将本简洁凌厉的招式变得繁复了一些。
这样,他受到的反噬痛苦也可以小些。
她想。
可就是这多出了须臾时光,在她最后一招打出的刹那,面前的音刃同样也给了她躲闪不及的一击。
机不可失,她无法收剑来挡,只得侧身用左肩接下这一击,将剑气送进了音魂的身体里。
音魂在她眼前瞬间爆裂成碎屑,她当即掉转方向,将灵力聚集于剑身之中,将最后一只音魂一击穿碎。
那音魂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得眼睁睁瞧着自己化为乌有。
这才是她不用顾及任何的一剑。
锁妖阵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仅剩月光冷冷地照进来。
她拖着剑转身朝江陵走去,剑抵在阵中,划出一道长痕,却又听风中带来了江陵的话。
“阿姐,别管我。”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满身血痕的江陵。
“斩了……魑魅的锁链,带她走出阵去。宫流徵……自会接应你。”
她没理会,仍固执地朝他走去。
“没时间了,要快。咳咳……有弟子往这边来了。”
她顿住了脚步,当即转身,奔向魑魅被困的地方。
“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没想到竟是个小姑娘。”魑魅不知方才是一场怎样的死战,见她满身血迹,直直闯了进来,眼中有些意外。
谢扶玉并没与她搭话,也没什么旁的表情,提剑三下五除二斩了将她四肢束缚在柱子上的赤金索,却偏偏从地上又捡了一根,反身捆了她的手腕,而后拎着她,便往阵外走。
“哎?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
她冷冷地吐出这两字,拖着她走至了阵口。
宫流徵缚着白绫,手中拿着一卷画,果真早已等在了阵门口。
感知到她们前来,他忙迎上去:
“你们……”
谢扶玉懒得和他废话,未等他说完,将魑魅丢在他身边,便再次折回了阵中。
江陵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山谷中的空气。
他听见了各弟子纷乱的脚步声,也听见了阿姐救出了魑魅,拖着她走向了阵外。
如此便好……
他觉得他的意识有些昏沉。
他说要死在这儿了吧。
明明也没活过来多久,为何比起从前,竟然多了对这世间浓浓的不舍?
他还没给她看过他真正的模样,他还没看她了却执念,他还有太多太多想做但还没做的事情……
他听见那些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混杂着吵嚷的声音。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跑?他根本没有力气跑了。
他刚闭上眼睛,却听见了另一细微的脚步声,快步朝自己走来,而后,余光便看见了那碧色的裙角。
他心绪突然激动起来,蓦地侧首呕出一口血来,侧脸却恰好被碧衫少女捧起。
“你快走啊……”他拧着眉心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愚蠢。
他莫名有些生气,却也压抑不住自己跳得越来越快的心。
她蹲在他身前,轻轻为他拭去了唇角的血迹,绽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
“回来陪你。”
“小狐狸,说好了的,同去同归。我们总要在一处的。”
她顺势用指缝捏了捏他的耳朵。
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怔然。
“我们一同杀出去。”
她柔声说着最狠的话。
她身后的火光渐渐大盛,一排黑影手持火把越靠越近。
伪装成黑铁的七星本静静地躺在一边,却倏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蓝色剑光。
谢扶玉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七星的剑身嗡嗡震颤,打出的那道剑光,自动斩落了三道向他们袭来的音刃。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这是七星灵剑自主挥出的剑气。
只有在剑主命垂一线时,灵剑才会自发地为剑主挡下致命一击。
她从前只能依靠着深厚灵力,强行催动七星,勉强让七星为她所用。
可如今……
她猛地垂眸望着正剧烈喘息着的江陵:
“你究竟是谁?”
江陵的神识落入黑暗时,最后听见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是谁?
他是江陵啊。
是生在江陵的一只雪狐。
是同时能驭火驭冰的怪胎。
谢扶玉还没得到答案,只见一道灵光闪过,她与江陵皆从原地瞬间消失,待绝音谷众人到来时,只余下满地惨乱的血迹。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卷进漩涡之中,眼前的景色揉杂变换,不知天地为何物。
下一瞬,便跌入了一片竹林。
她撑着地起身,眼前还有一座简陋的茅草屋。
江陵正落在她的不远处。
“小狐狸,江陵……”
她跌跌撞撞过去,一时不知道该叫什么,却见他已经昏迷不醒,七星就躺在他身侧,又恢复成了那把简陋的黑铁。
“姑娘。”一声妩媚的轻唤传来。
她回头望去,见正是自己救出的那只魑魅,朝自己摇曳走来。
“这是哪儿?我们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