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玉闻言, 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台阶。
江陵眼疾手快,当即抬手拖住了她。
她原本就牵着他的一只手, 如今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在执手相对,眉目传情。
绝音谷那引路的弟子反复打量着二人,默默挠了挠头。
好突然,他该怎么办?
谢扶玉活了快二百年,自诩阅尽世间话本, 可这被人如此潦草,却又一本正经地表白,还是头一遭。
从前, 她也不过是在课业上收一收匿名的情信, 或是提前放在桌子上的美食;再后来, 她独当一面, 开始另辟蹊径,成为了整个门派的反面教材兼宗门榜样,这般矛盾的人物,便再也没人敢亲近。
她立在原地头脑风暴,分析着江陵为何如此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自问待江陵和从前待宗门亲近些的师兄弟们并无不同, 说起来, 她最初对他, 还要格外苛刻一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概……是从遇见狐狸开始。
可她是喜欢毛茸茸, 所以不自觉地会想亲近。
硬要类比的话,那便是你打小就想养一只可爱的小狗。但父母说, 你还小,连自己都养不明白, 怎么能养小狗呢?
然后你等啊,等啊,等你真正长大了,又开始疲于奔命,却再没那个空闲去照料它。
当你走在路上,看见可爱的毛茸茸时,还是忍不住会回想起儿时的话,再去摸摸它的头。
如果它甘愿扑进你怀中,被你抱回家,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再后来……
她和江陵达成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既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作为队友,自然要相互扶持帮助,协同奋进。
她思来想去,仍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冷不丁地说了这句颇为暧昧的话,唯一的解释便是——
孩子怕是烧傻了。
想到这儿,她当即肯定了她的想法。
也是,哪有人真正表白的时候,会不挑选一番场合与时机,也没有一丝的羞涩与甜蜜?
狐狸可是天地间最为狡猾的灵物,惯会骗人的。
她心中的失落一晃而过,弯起眼睛笑了笑,随口敷衍道:
“没事儿,我也挺喜欢你的,所以咱们快走吧。”
一旁的绝音谷弟子更为震惊了。
七剑阁中,人人表白都如此草率吗?
江陵心头一团刚冒出苗头的炽热烈焰,被她这句无所谓的发言瞬间浇熄。
阿姐是不信他,还是在故意装傻充愣,回避他?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为何要这般模棱两可地敷衍他?
他晶亮的眸子黯淡下来,垂下眼睛,眼尾沾染上了些红意,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二位少侠能当众**自己的心意,当真令我心生羡慕啊……”
谢扶玉拽不动江陵,一抬眼,看见殿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少年腰间挂着一支青玉笔,身着一袭淡黄长衫,双目间覆着白绫。
看这个打扮,她凭借着从前听来的仙门八卦辩识眼前人。
若她没猜错的话,他便是绝音谷的少谷主,宫流徵。
是的,道盟新生一代,她为翘楚,一方面是她真的根骨奇佳,也足够刻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仙门人才凋敝,各家的直系弟子中,多是歪瓜裂枣,鲜少有人能挑起宗门大任。
譬如眼前这位少谷主。
绝音谷谷主宫孤桐,一手七绝琴音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可偏偏生了个先天眼盲,五音不识的儿子。
为稳住绝音谷的声名,他曾始终对外声称,其子宫流徵琴中杀气,早已远高于他。
可她后来听说,之所以宫流徵的琴音杀气十足,乃因弹琴太过难听。
嗯……精神攻击怎么不算是一种攻击呢?
她想起从前与师父的八卦时光,暗自偷笑了笑,眨眨眼睛,搬出假冒的身份,同宫流徵见礼道:
“在下七剑阁玉衡座下弟子,见过少谷主。此次前来拜访,是有要事与宫谷主相商,还请劳烦通报。”
“不巧,我爹这几日闭关,谁也不见。”
宫流徵双臂环胸,当即拒绝道,而后冲引路弟子摆了摆手,把他给打发走了。
白绫下的双目似乎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接着,他徐徐走到谢江二人面前,小声道:
“不过,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尽快达到目的。”
“什么?”谢扶玉疑惑道。
“两位道友,请跟我来。”
他转过身去,并没带着他们去主殿,而是七弯八绕,将两人带去了一间深山中的亭阁。
亭阁的装潢一如绝音谷的雅致风格,与之不同的是,此间并无乐器琴谱,只有各式各样的画卷,或铺陈,或悬挂,布满了整室。
谢扶玉走近端详,却发现笔触皆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画卷上,却是六界各地的景色。
北地的大雪,南境的雨林,西域的风沙,东海的仙岛,皆栩栩如生地映在纸上,看久了,仿佛其间的事物还会动起来。
她侧首却见宫流徵已经坐在案前,手中已然拿起了方才挂在腰间的那支笔。
“这是……少谷主亲自画的?”
谢扶玉手中捏着画纸,有些不可置信。
眼盲之人,为何能画得如此栩栩如生?
更何况,传闻之中,他从未踏出过绝音谷,又是如何知道这山川异域的风情?
文弱书生模样的宫流徵在纸上落下一道墨痕:
“是啊,都是我画的。道友不必如此生分,直呼我名即可。你们呢?你们二人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阿玉。”
“江陵。”狐狸一路少言,惜字如金。
宫流徵琢磨着两人的语气,旋即低头无奈笑了笑:
“原来,你们二人方才不是在殿前互诉衷肠,而是在置气吵架。”
“哪有的事?”谢扶玉摆摆手。
最多也就是小孩子闹脾气,饿两顿就好了。
“我是过来人,我懂。”宫流徵欲言又止。
笔墨起落之间,宫流徵已经开始收尾画作,终于,他将笔搭在砚台上,站起身来。
“好了!”
待墨渍尽干,他拿起画纸,犹豫一番,决定递给江陵:
“赠你们的小小见面礼。”
谢扶玉凑上前去,见正是她那时与江陵站在阶上,执手相对的一双侧影。
画中风景和草木与她亲眼所见的一般无二。
她不得不承认,这副情景落在旁人眼中,确实有几分像一对道侣。
“你……你真的看不见吗?”
虽然有些冒犯,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在宫流徵的面前轻晃了晃手。
“我当真看不见。”
宫流徵并未介怀,反倒坦诚地取了缚眼的白绫,露出一双没有瞳仁的全白眼睛来。
“我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得格外多一些。譬如阿玉姑娘用手在我面前扇出的微风;姑娘凑近画纸说话时,纸张的震颤;你们二人执手时,回音的大小……诸如这些,我都能感受得到。因此,虽不知你二人样貌,但并不妨碍我画出心中所想。”
宫流徵心中所想的画面,正也是江陵心中所期待的。
他看着这张画,默默将它小心折成一个四方块。
“你特地将我们约在这僻静处,让我们瞧见这些画,又亲手作画相赠,是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谢扶玉开门见山。
一旁的宫流徵却没即刻回答她,只是转头对正往怀中塞画纸的江陵道:
“唔……我觉得这位道友,倒是更能与我有共鸣些。我想和他单独叙会儿话,姑娘不妨随意逛逛,给我们些时间。”
谢扶玉念及江陵的身份,倏然警惕起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护在他身前:
“不行,我们同来,自然也要同归。我们始终都要在一处的。”
她怕宫流徵早已识破他不是仙门中人,如今假意交好,只是为了支走她,而后再收江陵,最后再命谷中人来围攻她。
“我们同来,自然也要同归。”
“我们始终都要在一处的。”
江陵垂首看她,心中的阴霾终于因这两句话,而照进来了一束光。
她明明也是在意他的。
哦,他悟了。
她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是还没察觉自己的少女心思。
毕竟人类不如狐狸聪明,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常事。
他刚想欢欣地随谢扶玉一同走,却听宫流徵道:
“阿玉姑娘,事成之后,我可以赠你谷中的那颗剑魄。”
谢扶玉足下一顿,立即放开了牵着他的手。
他望着空落落的手腕,挑了挑眉。
她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仍坐在案前的宫流徵,微微勾起了一个笑。
她没说话,在等着他的下文。
可江陵已经隐隐察觉到她的冷冽杀气。
若是宫流徵借此对她发难,在他的号令传出亭阁之前,怕是会先殒命于此。
“姑娘,我没有恶意。”
宫流徵的语气依旧沉稳,仿佛和煦微风,
“绝音谷并不需要那颗剑魄,可我,却很需要你们的襄助。这笔买卖于我而言,划算。”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缓和了些脸色。
宫流徵冲江陵扬了扬下巴。
“他手中的那把剑。明明剑柄该镶有七颗宝石,如今却仅剩两颗。七剑阁中,只有七星的剑柄如此设计,不难猜。可盗走七星的,仙门谁人不知是谢道友?你们既然已经得到了两颗剑魄,那么此行来绝音谷,定是为了另一颗。所以,你们不必见我那老爹,不妨与我谈生意。”
说完,他咂下一口茶,补充道:
“姑娘给七星施加的障眼法,只能障有眼之人,却障不了凭心识物的我。现在,可否容许我和江道友一谈?”
“好。”
谢扶玉一口应下,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亭子。
她最后听见的,便是宫流徵对江陵说的那句话:
“啧啧啧,江道友,阿玉姑娘方才还要与你同去同归,一转眼,为了剑魄,便又狠心让你与我这个危险人物共处一室了……”
她微微回望,只能看见江陵略有几分落寞的背影,她耳旁是瀑布的簌簌流水声,至于他回答了什么,她听不见。
别想太多,剑魄重要。
她狠下心,暗自告诉自己,旋即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
“你很会挑拨嘛。”
江陵立在原地道。
江陵一向知道阿姐对剑魄的执念,可宫流徵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很需要剑魄。
更何况,他方才刚想明白。
她自己都尚且不知道自己暗藏的心意,又怎么会突然把他视为比剑魄还重要的人。
“不是我挑拨,而是因为……”
他特地卖了个关子,起身行至江陵身边,一字一句轻声道,
“你是一只妖。”
“我感知到了你的妖丹。”
“你果然敏锐。”江陵并未慌张。
他本以为宫流徵要向他发难,谁料宫流徵下一刻,便示意江陵与他一同坐在案前,特地为他添了杯茶,而后问道:
“你觉得仙与妖真的能在一起吗?”
……?
江陵有些懵。
在他的假设中,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展开。
“应该能……吧。”他试探回道。
他与阿姐在一起的时日,不也挺开心的吗?
宫流徵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好兄弟,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为何旁人都觉得不行呢?”
说着,他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又为自己添了一杯:
“所有人都说,我是绝音谷的少谷主,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绝音谷的脸面,可我为什么要当这个脸面呢?”
他接着喝,接着倒。
“我生来就不可视物,连字都无法识,学减字琴谱,更是难上加难。幼时人人都要当面嘲笑我,身为谷主的儿子,却不通音律;稍稍长大了些,是没人敢再当面笑我,却换作了背后嘲笑。”
他说罢,又拍了拍江陵:
“你不知道,我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晦暗日子。”
江陵想了想,道:
“我理解,我们的境遇倒极为相似,其实我也使不出我娘的纯质狐火,自小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可后来,我长大了,便跑了,离妖洞远远的,再也没回去过。”
宫流徵一听,更觉得寻到了知音:
“真羡慕你!你还有地方可以逃,不像我,终其一生,只能被困在这四方的仙岛上,除了道盟的武道会,几乎没什么出山的时机。”
江陵望了望身后各种名川大山的画作。
“那这些……”
“这便是我留江道友在此的用意。”
他笃定道,
“我自幼眼盲,什么都看不见,本以为要寥寥此生,直到有一天,我在谷中的瀑布旁边,捡到了一只魑魅。”
“魑魅,鬼怪一族?”
“不错。”
宫流徵点点头,自一旁的画筒中抽出一卷,徐徐铺开。
画上之人正是宫流徵。
他缚着白绫,朝水池中的美艳女子递出手去。
江陵觉得眼前之景仿佛动了起来,一眨眼,他已经被吸进了画中。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纤细与青涩,变得更修长分明了些。
他撑起尾巴,一,二,三,四,五,六,七。
足足七条。
是他从前灵力全在的模样。
看来,落入画中之人,则会随着画卷,回到画中情景发生的时间段。
江陵轻轻一跃,落在山石之上,垂眼看着瀑布下面。
宫流徵伴着远方传来的琴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微微一怔,朝水中伸出手来。
“……你没事吧?”
水中女子有些落魄,衣衫尽湿,见他竟肯帮自己,颇感意外,一手慌忙捂着自己的胸前,一手颤颤巍巍地搭上宫流徵的那只手。
“多,多谢道长。”
宫流徵显然是头一回牵女孩子,触及手中光滑细腻柔若无骨的肌肤,耳根立刻红了起来。
“你,你,你是个姑娘?”
魑魅小心地看了他的白绫一眼,试探道:
“道长……不可视物?”
“嗯,我是眼盲之人。”
宫流徵微微颔首,听见女子自水中淅淅沥沥地站起,便急忙松了手。
太过青涩,可是不讨妖魔鬼怪喜欢的哟。
在山石上看戏的江陵如是想。
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面对谢扶玉时,又是怎样的表现。
“姑娘怎么会跌进绝音谷的瀑布里?”
他一边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女子身上,一边小心翼翼询问。
“哦,我啊,我是因为吸食了人间好色男子的精元,被你们绝音谷的人追杀,受了伤。”
她坦诚道。
“小道长也会杀我吗?”
“我杀不了你。”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哦?”女子讶异挑眉,尾音染着些媚。
“我不通音律。”他颓然道。
魑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因为看不见吗?我有办法。”
魑魅是由天地万物之灵气化形而成,故而也能化形成天地万物。
再高阶一些的,还可以将人引入其化形而成的风景之中。
所以,魑魅吸食男子的精元,简直易如反掌。
因为她们可以化作任何他喜欢的模样。
而大多数男人,并没有什么强大的自制能力。
于是,为了帮她躲避绝音谷的追捕,宫流徵将她偷偷收留在了自己院落的书房中。
他性子安静,一向不与人来往,也无人敢随意搜他的院子。
魑魅每带他看一处风景,他便用笔描摹下来。
“想不到,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嘛。”
“没有……”他红了脸。
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夸他有天赋。
长久相处下来,她带他看遍了世间的风景,身上留下的伤,也渐渐好了。
“喂,小道长,我要走了。”
骤然听见这消息的宫流徵有些失落。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我该怎么寻你?”
“名字?”魑魅微微一愣,“我没有名字。不过……我如今的样貌,倒是可以让你知道。”
她说着,牵起他的手,而后一手握着他的手指,自额发游走至眉眼,再至鼻峰。
往下轻抚过柔软的唇时,他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怎么?这就知道了?”魑魅调笑道。
“你明明,明明可以让我用别的方式瞧见。”他耳朵红得近似滴血。
“可我就喜欢这样的方式啊。”
她懒懒笑着,
“小道长,你还要不要看?”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于是,她继续握住他的手指,自尖尖的下巴开始,划过修长的脖颈。
再往后的画面太过旖旎,江陵到底是一只未经人事的狐狸,不知道人类这么多繁复的举动,究竟是何意图。
喜欢的话,为何不干脆一点?
但稍微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这不是他该看的东西。
他干脆地闭了眼睛,无视了两人间的暧昧气息。
画外,宫流徵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江陵拉出来。
青玉画笔是魑魅赠他的法宝,落笔便可搭建出画中主角的记忆。
而只有这时,他才可以短暂地在脑海中看见与现实一般无二的场景。
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在她的陪伴下,从她的记忆之中看遍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是画的唯一操纵者。
他若是此时将江陵自画中捞出,那么画中的场景,便会再次回到故事开始的起点,他也再不能继续感受到活色生香的……她。
不过,在画卷之中,他看见江陵自觉回避,稍稍放了放心。
江道友当真是个君子。
画卷中的故事快进到魑魅突然不辞而别的那天。
他依着记忆中的模样,找遍了绝音谷,也不见她的踪迹。
他却不敢放弃找寻。
他在山中踉跄前行,跌下过高低不一的台阶,磕破过膝盖与手肘,浸过满是碎石的浅潭。
日复一日,直至真的确信,她并没有被谷中人抓去,而是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这里。
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日的寻找,让他摸透了绝音谷的每一寸土地,自此之后,行动也利索了许多。
可他每每试图落笔画她的时候,想起那一日指尖的触感,总是始终不敢轻易下笔。
他自觉画不出她的三分风采。
宫流徵逐渐接受了她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老天恩赐的幻梦,梦醒了,他依旧需要忍受着谷主爹爹的哀叹,和背后众人的嘲笑。
只是这回,他们的嘲笑换了个方式。
“绝音谷的少谷主不会弹琴,只会画画,画得再鬼斧神工又能如何?终究继承不了谷主的衣钵。”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只要不按照众人期冀的活法,活在这世间,纵然你自己觉得快活,在旁人眼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废物一个。
于是,他不再逼着自己学那难听的琴,而是开始学会忽视身边的声音。
只在心中回想着她那时的话——
“想不到,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嘛。”
就这样,他心平气和地渡过一日又一日,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里。
宫流徵万万没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到她。
啊,也不是“见到”,他看不见。
那日,父亲和谷中众人压回来一只大妖,他听见众弟子压着那大妖去了锁妖阵,而父亲则将一颗宝石状的东西,收进了密匣之中。
隐约间,他听见那大妖的呜咽。
像极了魑魅。
他趁谷主堂会时偷拿了那颗宝石,潜入锁妖阵中。
“小道长,你来了。”
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果然是她。
他握着宝石的手隐隐渗出了些薄汗。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我都放你走了,怎么又被抓回了谷中?”
他不善言辞,自觉把关心说成了问责,继而又紧张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回的阵仗怎么如此大?连谷主都亲自出马……”
“因为我杀了个很有名的道长啊。”
她轻飘飘道,仿佛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就是天魂宗的一位长老。”
“为,为什么?”他有些震惊。
魑魅凝着他手中的那颗剑魄,微微一笑道:“因为他机缘巧合下,得了颗剑魄,而这剑魄,名为‘病魄’,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况且,天魂宗素来以吸食妖魔的灵修而修道,也不是什么磊落路子,想杀,便杀了。”
“原来,你有心上人啊……”
宫流徵莫名觉得,他自己是不配修仙道的。
人命关天的时候,他却对天魂宗那位却漠不关心,脑子里只反复回想着她说得那句话——
“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
“是啊,小道长。”
魑魅的声音很轻,被掩在了锁链碰撞的叮当声中。
他行至她的身前,想用指尖触碰到她,可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他以锁妖阵为景,画了副她出逃的画卷。
入夜后,引各看守入了画中,然后将她放了出来。
在她走时,宫流徵仍是递上了那颗剑魄。
“拿去救你的心上人吧。”
魑魅回头看着他的白绫,妩媚一笑,道:
“小道长,不必了,我和他……已经缘尽了。留给你做纪念吧。”
就这样,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绝音谷主得知她出逃后勃然大怒,誓要将她给抓回来,没过多久,魑魅便再次落在了锁妖阵中。
而这次,谷主不打算仅是关着她,而是打算启用阵法,九日之后,令她魂飞魄散。
*
故事走到了尽头,江陵倏然从画中回到了现实。
他又从原本的样貌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
“你是要我和阿姐帮你救魑魅?”
一旁眼上缚着白绫的宫流徵显得有些惆怅,只轻轻点了点头。
“虽不知道你的能力几何,可七剑阁谢扶玉的恶名,整个仙门谁人不知?只是毁个阵法,放魑魅出去,想来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这些画面……你为何不让她留下来一起看,偏偏只留了我?”
“我们同病相怜啊,道友。”
宫流徵哀叹道,
“你对她有心,她却对你无意。我对她有心,整日惦念着她,她却告诉我,她已有心上人,甚至不惜为了他,而杀人入阵。”
说罢,他又饮尽一杯茶。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种少年情怀,不能给她看去,只能剖白给好兄弟,你说是吧。”
“谁是你的好兄弟。”
江陵拨开他的手,旋即主动拿起书案上的茶,想起这又不是酒,喝再多也不会解愁,只会内急,旋即往后一抛,落了一地水渍。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阿姐对我是有情意的,她只是不好意思说。毕竟她只是人类,比不了我们神思敏捷的狐狸。”
宫流徵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旋即坐在他身旁,再次勾肩搭背道:
“看不出来,你长得挺俊,竟也如此自信!”
“怎么说?”江陵歪过头来。
“谢扶玉只喜欢她师父啊!这是我们仙门八卦里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陵一怔。
是喜欢……吗?
是像自己对她一样的那种喜欢,还是像喜欢吃兔子肉的那种喜欢?
见他不语,宫流徵接着插刀道:
“但凡在仙门活得长久一些,谁人不知七剑阁摇光,素来不喜被人牵绊,却仅有谢扶玉一名弟子,常带在身边,倾囊相授,形影不离。”
“后来……仙妖之战一触即发,剑阁七子合炼出了七星剑相抗,可唯有彼时剑道之巅的摇光,能发挥其效用,便是他提剑去了战场。”
“唔……”
宫流徵回忆着从前,没留意到江陵的眉心拧得越发地紧,
“谁曾想,摇光会殒命在那一战之中,最后仅留下了一把剑魄尽失的残剑。灵剑是认主的,剑魄尽失,就意味其主早已魂飞魄散。再后来,她便趁着道盟的仪典,盗剑而走,还拼死与寻剑之人相抗,一副不要命的模样。本就是把无用的残剑,道盟式微,何必再添上无数条人命啊。所以,后来七剑阁也懒得再追回,索性就由着她去了。”
“而她如今执念着寻剑魄,也不过是因为集齐剑魄,便能再召回摇光的一次完整魂魄罢了。”
宫流徵感慨道,
“仅能召回一次魂魄啊……便要如此大费周章,甚至还有无数次性命之危,你说,这都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狐狸愣住了,狐狸答不上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莫名一滞,旋即一股酸涩便漫了上来。
他又想起那个黑暗里曾听见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她是他很重要的人。
一种阴暗的情绪缓缓盘踞在他的神识里。
那是混杂着嫉妒的暗喜。
虽然彼时他们两人一同赴死,可摇光真正地成为了过去,而他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还留在了她的身边。
可那人却以另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永远活在了她的心中。
他能取代他吗?
他不知道。
骤然得知这一信息,直接推翻了他白日里的猜测,江陵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宫流徵安慰道:
“没事,这下你懂得我们究竟有多相似了吧?我给你看我的过去,是为了开解你,至于你的阿姐,只消告诉她我有剑魄,她便会义无反顾,她不必看这些。”
江陵苦笑一声。
确实,这下他心悦她,她心悦他。
他们都有极其相似的人生经历。
这回,轮到他去主动倒了盏茶,一饮而尽后,与宫流徵勾肩搭背道:
“兄弟,我们帮你破阵救人后,你与我喝顿酒吧。”
“没有问题!”
江陵从亭阁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谢扶玉正坐在瀑布水池边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拂华。
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那把七星,自觉又升起了那股阴暗心绪,但还是克制自己,整理一番,待走到她身前时,已与平日无二。
他张了张口,终是唤道:“阿姐。”
他的声音拖得很轻很慢,带着些低哑和倦意。
“你们谈了许久。”
她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
“是啊。”
谢扶玉抬眼望去,见身旁的江陵半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清冷。
“那锁妖阵中,关着的是他的心上人,他曾经放她出去过,却不能永绝后患,他说,若我们破阵救了她,他便以剑魄相赠。”
“破阵?”谢扶玉轻笑一声,旋即叹道,“我就知道,这剑魄没这么好得。”
“此话怎讲?”江陵偏头看她。
“你有所不知。绝音谷的锁妖阵,表面看着无异,可破阵需踏入阵中,一旦入阵,阵中琴音不断,且无法隔绝。阵法若遭受攻击,便会从四角升出四名绝音谷幻影,以琴音为刃,共同出招,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唯有一边防着音刃,一边依次同时斩尽南北与东西的两名虚影,才能破了这锁妖阵。破影之时,又必遭音刃的反噬。故而这么多年,即便人人知晓这解法,却也并无人能从此阵脱逃。”
她冷静道,
“只因不光需沉着应对,还需两人联手,默契配合。其中一人,注定非死即伤。”
江陵一边听着她的描述,一边有些伤怀。
她告诉自己的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吗?
她默了片刻,道:
“狐狸,要不算了。剑魄还有数颗未找,咱们可以先寻齐旁的几颗。你如今剑法不精,届时等你的灵力再恢复多些,再来挑战这颗吧。”
她的言下之意,是他还不足以成为与她默契配合的那个人。
他尽力抑制着心中的酸涩,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正像虫子咬噬一般,一点一点吞掉他的心。
“也好。”
她望着他,绽起一个安慰的笑容,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体温,道:
“今夜早些休息。莫要让灵力再次乱了。”
“好。”他点点头。
“对了,你们今日聊得不错,明日你同他讲一讲海底的事情,早些为灿灿和师兄解困。”
“好。”
“啊对,你的那些剑招练得如何了?这几日私下里可有练过?”
“有啊,阿姐要看吗?”
“不必了,记得练就好。”她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姜萱和胡迭怎么样了。”
他莫名觉得她今夜的话格外多,甚至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交代给他。
“阿姐,你怎么了?”他疑惑道,“是我今早的话让你困扰了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事儿,谢扶玉一怔,道:“没有,没事了,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睡。”
说着,她便起身回了客房。
深夜,江陵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独自出了门,找了个山头蹲着。
他做梦也没法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心动,竟会是如此人仰马翻。
他以为她待自己已足够特殊,却不知道她的心中早就被另一人占据,所以对他的好,都不过是一场出于善意的施舍。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他正在孤寂地晒月亮,忽然听到“轰”地一声。
他被这声音惊到,堪堪回头望去。
他站的高,故而一眼便瞧见了事发之地,旋即心猛地一坠。
正是锁妖阵的方向。
夜色里,锁妖阵正金光大作,东南西北四角浮起四名比山头还高的幻影,亦或者可称之为音魂。
四只幻影抱琴而对,同时向阵中射出音刃,阵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袭碧衫,持剑与音刃相抗的谢扶玉。
她竟瞒着自己,偷偷来这锁妖阵。
阿姐,即便知道凶多吉少,你也定要一试吗?
他对你……就这般重要吗?
他眼底涌动着些难过,想起她夜间同他说的那番话,竟品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意味。
那时,她大概就已经决定要舍弃自己,私闯这阵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其中的局势。
阵外之人听不见阵中之声,不会受扰,他又站在高处,便更易窥探其间的规律。
他只能依稀从各影子射出音刃的频率看出来,是四首节拍全然不同的曲子。
等不及了。
他飞身一跃,也闯进了阵中。
此时的江陵全然顾不得谁在她的心中最为紧要。
他只知道一件事情,他不能没有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人去迎这道难关。
若是一定要两人之中,择一人而活,那也必须是她。
谢扶玉刚对完又一波攻势,却察觉身后的音刃迟迟不来,她回头一看,见是江陵握着黑铁般的七星剑,颇有章法地斩断她身后袭来的音刃,走至她身前。
“你还是来了。”
满天纷飞的金光音刃中,她道。
他与她背靠着背,并肩作战,俨然天地间的一对道侣。
“我来护着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