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被引到府衙里,仅仅只是不算寒酸的待客正厅时,都还有些不敢相信。
哪怕来之前,自家那个小侄女已经跟他说了,这出方子的小女郎是个身份不凡的小女郎,但如今亲眼所见,还是觉得有些稀奇。
说是待客正厅,其实就是岳昭日常每天办公的地方,摆件都没有一个,全是书架还有一摞摞的卷册公文。
她们肃州本就不是富庶之地,说白了就是,穷。
岳昭深觉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这位想必就是沈家伯父了?”
岳昭瞧着面前这位相貌不算出众,看着应该三十出头,穿着灰色直身,气质还有些儒弱的男子。
“不敢不敢,福州沈望,见过少将军。”
沈望明显来之前是做了功课的。
虽然第一眼看着岳昭有些稀奇,但面上滴水不露,听着岳昭客气的话,更没有一点轻慢,反而姿态更加恭敬谨慎。
沈望原先也只是听过这位少将军,力大无穷,神勇非常的名声,来到肃州以后还特意打听了一番,又得到这位少将军勤于政务,心系百姓的声誉,他心中的怀疑却又增加了几分。
但眼下看到岳昭身边一堆接着一堆的卷册,府衙的环境也是十分简朴。
大冬天的,房里连一盆炭火都没有,穿着亦是朴素,丝毫看不出堂堂少将军该有的派头,倒让沈望生出几分好感。
沈望怀里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我那侄女托我带给少将军的信。”
他掏出一封封好的信,下人便上前将信转呈给了岳昭。
岳昭站起身走过去,拉起了还在行礼的沈望,将人带到正厅处坐下,才一脸羞愧道:“您既是贾姐姐的姑父,我称您一声伯父也是应当的,只是肃州城要解决的问题繁多,我这阵子真是忙昏头了,您来了也未能出门迎接,还望不要见怪。”
沈望只是浅笑不语。
谁都知道这不过就是场面话罢了。
眼前这位女郎是与贾家有些交情,跟他沈家有没有半分干系,从地位上来看,自己不过商贾之人,岳昭不仅是肃州城的暂代知州,还是重阳关的少将军,所谓“不要见怪”这样的话,听听也就算了。
当真那就是自己不识抬举了。
岳昭拆开贾乐乐的来信。
信中一半是简简单单的唠家常,一半就是对她自己这些日子的推销总结,最后还提到了不要担心要价太高,最好将生意做长久些,她估摸着她们酒庄酿出来的那些,姑父都“吃得下”。
瞧着信上贾乐乐让她放开了宰人的意思,岳昭突然狠狠羡慕住了福州知州。
看看人家,有这样一位大户在,何愁拉不动地方经济,肃州这边,贾家开的就是钱庄,在重阳关开还都是因为仰慕自家老父亲,实则根本肃州的钱钱钱庄都是倒贴经营,不然贾家也不会这么重视那些“分行”了。
哪像自己现在,一文钱都恨不能掰成两文花,关键这样节省了都不够,整日都在捉襟见肘。
“瞧着时辰,不久就要晌午了,沈伯父不若先歇歇脚,留在此处用个午饭?”
生意嘛,什么时候都能谈,若是对方着急,岳昭也不介意今天就把事情给谈了。
明白岳昭话里的意思后,沈望顿了顿,面上仍旧温和周到:“多谢少将军美意,今日在下只是特来拜访,就不耽搁少将军了,在下还要在此地多叨扰几日。”
岳昭内心嘀咕,看这样子,好像人对这生意并不是多着急,还要留下来在肃州考察一番吗?
做生意,本着上赶着不是买卖的原则,岳昭不仅不好拒绝,还要让人安排好住所,在配个“导游”,把人给招待好了。
她思来想去,最后让人把辛淮叫了过来。
“这阵子就劳烦你带人在肃州四处转转,最好能打听出来沈望还有什么来意。”岳昭踮着脚拍拍辛淮的肩膀,“靠你了啊!”
因为肃州城的大小事务繁琐忙碌,整个府衙至今都在加班,当然也还没有放年假,虽说下面的人最初还有些微词,但看到岳昭安排出来的,贴在府衙内部公告栏里的加班费通知时——
放什么假呀!他们选择三倍加班费!
带头卷起来的岳昭对大伙儿加班热火朝天的表现,也表示十分满意。
“少将军是觉得沈家此行,另有安排?”
岳昭倒是挥挥手,无所谓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想看看沈家还想跟我们交易些什么,若是有什么建议,你也帮我听着些。”
辛淮:“······”
所以本质上来说,他们少将军应是还存着宰人的心思。
对于辛淮来说,招待沈望这活他还是很愿意的。
沈望的名声,或许少将军身在西北,并不是很了解,而他为了讨生活,早就把未国各处的情况摸清楚了。
沈望可是沈家长房嫡子,在上一辈退位以后,现在更是挑起了沈家的大梁,成了沈家家主,而沈家······
简单来说,莫说在福州,就是整个未国,都不见得还有第二个这样生意广的商户,沈家的权势不是最大的,但绝对是最有钱的,族中经营的范围十分广泛,还有不少“跨国”生意。
尽管沈家家风严谨,素来低调,但有钱的名声还是从这一点上传了出来,沈家在福州也与人为善,修桥修路,赈灾纳税从来都不含糊,因此每一任福州知州,都会与其打好关系。
“福州沈家,这么厉害?”
岳昭真是再一次在心里捏了个酸柠檬。
另一厢,沈望带着他带来的人也安顿好了住处,府衙后院还有几间专门待客的院子,岳昭派人去简单布置捯饬了一下,如今也还算很体面的“客舍”了。
随行的小厮将床铺整理好后,又拿出了带着的茶具。
沈望将小厮召到身前,把玩着腰间的一块流云百福样式的暖玉,那玉佩莹白细腻,温润无暇,便是不懂玉的百姓也能看出来价值不菲:“在你看来,肃州如今风貌如何?少将军此人如何?”
小厮就是在厅上转呈信件的人,也是跟随沈望多年的老人,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他想了想,还是很客观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小的从进城起,就能感受到门卒对外来人制度森严,但城内各处简洁干净,热闹有序,每隔一个时辰就能瞧见巡城的府衙捕快,市井中人虽有市侩之人,但没有无礼之处,倒有些欣欣向荣的事态。”
“少将军此人年纪虽小,但举手投足之间并无轻视之意,行事也颇有章法,私以为——”
沈望走到窗前,看着门外有些萧瑟破败的庭景,寒风吹过树梢,枝桠随着风的力道不断摆动,他开口道:“接着说。”
小厮便道:“私以为不能因其年纪而小看此人,其身后有重阳关和岳府撑腰,虽岳府底蕴单薄,徒有声望,但自她被找回岳府以后,屡建奇功,颇得圣上青眼,岂会是一般的黄口小儿?”
“道理是这般道理。”沈望摇了摇头。
自家跟贾家的往来也算十分密切,一直都听自己那位妻兄吹捧岳将军美名,侄女在沈家拜访时提起这位少将军,口中也尽是称赞之词,并主张定要与此子交好。
但沈家大部分人听到贾乐乐的转述,并不感冒。
甚至不以为意。
先不说此子年纪太小,就是手底下的人也大多是其父给的,至于身边培养的草台班子就更可笑了,统共就没一个能有弱冠之龄。
而沈望则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自己的侄女虽只有十四,但从小见的人就不少,应是天赋如此,自小她看好的人,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小厮又道:“家主,您看这少将军暂代知州之职,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这么一个穷苦之地却能盘活,可见其本事,到时徐家老爷来了,定要与少将军交好才是。”
沈望对此却避而不谈,只道:“我们先出去走一走。”
他此行的目的确实不纯粹。
不仅仅是为了杜康酒,那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但区区这点生意,根本就用不着他这个沈家家主来谈。
众所周知,如今少将军只是暂代知州一职,朝中吏部还在找愿意接手的人,肃州是出了名的穷苦之地,但到底怎么穷苦,没有生路,却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但沈望就不一样了,沈家的根基在福州,其他地方也都有些了解,不仅是重阳关,就是肃州都是连商贾都不愿意来做生意,只能说明这地方根本就榨不出什么油水。
贾家当初非要死心眼,将本家的钱钱钱庄开在这里,现在不也只能靠着别处钱庄的营生贴补这里,那几个地头蛇豪强虽不怎么欺压百姓,但实力摆在那,想浪都不一定能浪起来。
徐家是自己妹妹嫁过去的姻亲,那徐由对妹妹也很好,本有大好前程,奈何原先依附的柳相一派树倒猢狲散,如今被打压着不得重用,眼看前途能一眼望到头,妹妹不得不来信跟他说了夫妻俩商量出来的想法。
肃州知州这个位子一直空着。
一是这位子邪性不说,地方还穷苦,上面能来的人都不肯来,二则这地方也是有人盯着护着的,小地方的人想升到这儿,也得看朝中那群人的安排。
徐由没有办法,只想奋力一搏,眼下已经在京中打好了关系,事情有了眉头,所以拜托沈望来瞧瞧地方,若是实在没法呆,那他们也能再想想办法。
作为来合作的有点关系的“大户”,这头衔应是可以让他在整个肃州畅通无阻,还会有专门的“导游”给他介绍风土人情。
只是,瞧见辛淮时,沈望还是有些意外。
少将军的草台班子里,何时有了这样一位气度风华的公子。
二人相互见礼后,沈望又细细看了两眼面前的人:“我是不是何处见过辛公子?总觉得辛公子有些面熟。”
听到这话,辛淮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面上微微勾了勾唇角,道:“在下的面貌随了家母,只是未曾与沈家主见过,不过在下也觉得与沈家主一见如故。”
闻言,沈望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跟着辛淮走了出去。
二人相处的气氛很是融洽,沈家主还自来熟的要与辛淮以兄弟相称。
辛淮来肃州府衙也有一阵子了,对肃州的发展可以说是亲眼见证,办起事来已经是面面俱到,他姿态坦然磊落,跟岳昭一样不会顾及什么面子工程,正如岳昭曾经说的——
这东西有没有,别人比你还清楚。
再说了,这玩意是能拿来吃还是能拿来喝,别什么不学,就学人家装大头蒜!
于是沈望就看见辛淮带着他,大大方方展示了肃州现在有多穷,人民现在有多不富裕,条件设施有多么不足,介绍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穷的简直坦坦****,甚至还隐隐有些自豪。
沈望:“······”
这到底哪里有可以自豪的地方?
转念又想到小厮嘴里,肃州穷苦之地现今有欣欣向荣之相,又释怀了。
好像也确实挺值得自豪。
辛淮瞥了眼沈望的脸色,心中赞叹少将军说的果然有道理。
这种话就是要“不要脸”,把架子放下来,穷得襟怀坦白。
说着,辛淮带着人走到了西北角。
这边的人正在搭着架子,还有准备好挂灯的长绳,看着有些凌乱,辛淮解释道:“沈兄定要多留几日,看看元宵那日肃州的烟火花灯节。”
“烟火花灯节?”沈望有些好奇起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