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茂今日归家的时辰有些晚了。

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他身形有些发福,面容白净,脸上带着商人向来的和善样子。

掐手算着日子,边关的私盐应该已经出手了,曹帮带回来的东西还得带回来放在他的铺子中售卖。

蛮族的皮料可是上好的稀罕物,京城中达官贵族都愿意出高价买回去。

跨进楼府,他自顾自盘算着这批货到京后能赚多少,眼中笑意更盛,心情愈发好了。

往日里下人点头哈腰跟他见礼,他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还笑眯眯地点点头应了两句。

绕过正厅,他准备去书房找大哥商议些事情,还未走到大哥的院子,就被江伯拦了下来。

江伯是楼府的管家,也是父亲的心腹,伺候了楼府上下大半辈子,如今虽然上了岁数,但一切事物还是安排的妥妥当当。

“二爷,老爷让您回来以后去他书房一趟。”江伯恭敬道。

楼茂听是父亲的意思,还颇有些不耐烦:“江伯,你知道我爹叫我过去,是为了什么事吗?”

反正在楼茂的记忆中,楼太傅素来就是板着一张脸,整日看他不舒服的模样,但凡让他去书房,就没有一次,他是没挨骂的。

江伯面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靠近楼茂低声说着:“今日老爷回来就带着大爷去了书房,瞧着心情似乎不大爽利,如今也才一盏茶的功夫,倒是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楼茂点点头,谢过江伯后慢慢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

心中虽然还有些拿不准父亲让他过去的用意,但只要大哥在,那就好说了。

他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但母亲身体不好,一直缠绵于病榻,不能料理府中杂事,就把自己的陪嫁丫鬟开了脸,给父亲做了妾,成了白姨娘。

后来虽好药吊着,但也没能挺过去。

父亲整日忙于公务,没空管家,这些年也一直没有续娶,白姨娘自己也有了孩子,对他们也是不冷不热罢了。

是大哥一手将他带大的,他不喜读书,也不想考功名,就干脆做了些买卖,父亲一直有些瞧不起他的行当,但大哥知道的时候也只是笑笑,给了他一笔银钱,让他安心去做。

哪怕如今他们各自娶妻成家了,大哥也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一路走到书房,楼茂才发现,四下的下人没有一个站在院子里,只有院门口守着的江伯盯着四周。

他有些奇怪,但依旧站在书房门口出声道:“父亲,儿子来了。”

书房的门紧闭着,他站在门口也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来父亲的声音。

“进来。”

推开书房的大门,楼茂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跪在地上的大哥。

抬眼瞧着背对着他们的父亲,楼茂下意识地将书房的门带上,不让人看到里面的情形,再走过去跟大哥跪在了一起。

面沉如水的楼太傅还在盯着自己书房挂着的这副松鹤图,画下的书案上还放着一把镶嵌著名贵宝石的长剑。

若不是看到陛下的那封密折,他怎么都想不到老二竟然做下了这样的事,而气到快要发疯的楼太傅此时却诡异得平静下来。

自己的儿子有多大本事他知道,这件事虽然陛下查到了次子这里。

但其中要说没有老大的手笔,他都不信!

终于等到两个儿子都到齐了,楼太傅才缓缓转过身子。

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突然嗤笑了一声:“你们两个背着我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楼茂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呢,就听见大哥低着头道:“父亲,此事都是我让二弟做的,青州盐课提举司的郑提举是您的学生,与我还是同科,是我将他拉下水的,犯私盐也是我的主意,不关二弟的事。”

听见这话,楼茂才后知后觉,他遍体生寒,顾不得父亲铁青的面色,抬起头喊道:“不是的!父亲,是我要做的!贩私盐也是我的主意!大哥经不住我一意孤行,才帮我牵线搭桥,都是我的错!”

“够了!你们当真是鬼迷心窍了么!”

楼太傅大声打断了二人的话,将桌子上的茶盏狠狠砸在了兄弟二人的面前。

上好的青花白瓷的茶杯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瓷声,楼复德瞧见那茶杯摔来的时候,就赶紧跪走到弟弟身前,将楼茂护在了后面。

崩裂四散的瓷片划过楼复德的脸,带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痕,他仍是低着头跪着,任由脸上的血滴落下来。

楼茂怔怔盯着地上的血迹,心中的怒意忽地涌上来。

他站起身直直看着父亲,眼底有些微红,哽着声音吼道:“父亲如今发这么大火有什么用,您不就是嫌我们东窗事发拖累了你的官途吗?可是您瞧瞧这楼府上下的吃穿用度,哪一点不是我拿的钱出来布置的。”

“就这书房,您用的这湖州松烟墨现在外面十两银子都买不到一锭!我不信父亲您毫无所觉,母亲的那点嫁妆虽然平分给了我和哥哥,但哪里供得起这一大家子的荣华富贵?!”

“对!您品行高洁,不沾俗物,从来不会收底下人的孝敬,整日忙于公务,对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顾,上上下下都是白姨娘在操持,还得维护着楼府的颜面,她不敢在您面前提什么难处,就只会找大哥哭诉不易,府中最难的时候,大哥穿的旧衣都磨破袖子了您又何曾问过?!”

“您通不了俗物那就我来!您养不了楼府那就我养!楼家照样能富贵滔天!”

楼茂发狂一般,将这些年的不满和愤怒都说了出来。

依旧端正跪着的楼复德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口中喝道:“楼茂!跪下!”

楼茂喘着粗气,胸膛不断起伏,最终还是重新跪在了地上,只是将头偏向了别处。

“好啊,原来这么多年,你们就是这么想的。”

楼太傅整个人好似失了魂一般,跌坐在身后的紫檀木椅上,口中喃喃道:“你哥哥官居工部尚书,我与有荣焉,你要从商,我虽瞧不上商贾,但还是默许了,你在外面收钱替人求官,借我和你大哥的势,开的商行做假账,所到之处从不交税,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你善后。你母亲去后,我怕继室苛待了你们也未曾续弦,到头来,竟把你们兄弟二人教成了这个样子。”

“父亲,现在论这些没有什么意义了,陛下已经知道在边关贩卖私盐的事,楼家插了手,但朝堂之上并未明说,说明陛下还顾念旧情,不会对楼家赶尽杀绝,先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啊。”

楼复德直视着座上的父亲,眼中依旧一片泰然。

陛下查出来又如何,现如今满朝文武,小半都是父亲的门生,那小儿能登上皇位他们楼家功不可没,当日大殿中他没敢拿柳氏一族如何,眼下也照样奈何不了他们。

楼太傅冷眼瞧着长子眼中已经藏不住的野心,心中有些发寒,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陛下让他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楼家如今的情势。

“陛下未在朝堂上明说,恰恰是因为知道楼家有功,给我留些颜面罢了。”

楼太傅眉宇间显出几分老态,语气中尽是疲惫:“老二,为父和你大哥这次,护不住你了。”

闻言,楼复德眼中的泰然尽数退去,他与楼茂对视一眼,有些慌乱道:“怎么会护不住呢,父亲!只要威胁郑提举,让他咬死了不松口,谁知道是二弟做的,到时候楼家也只要推出去一个替死鬼罢了,父亲,我能护住他!”

“护住他?你拿什么护他?曹帮的账册现在就在陛下手里,里面的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写着你弟弟的名字,你要步柳家的后尘护他吗?!”

楼太傅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长子还这么天真的以为楼家可以安然脱身,陛下手里若不是证据确凿,他还能拼了这张老脸带着群臣搏一搏,大不了舍了这个位子罢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们拿什么救他,陛下在御书房也说了,看在楼家当初鼎力相助的份上,我们自己决断,给他个交代,这件事断在青州就好。”

“父亲!”楼复德这才明白事情竟然已经无可挽回,他站起身走到楼太傅面前,拍著书桌道:“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我这就去面圣,把这些年的贩私盐的钱款补给国库,我,我辞官!不能让二弟去死啊!”

楼茂也终于明白了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让他去死,来保全楼家的位置。

他红着的眼眶泛出了泪意,慢慢站起身:“大哥不能辞官,你若是辞了官,楼家这一辈就完了,那帐册上只有我的名字,本就是我财迷心窍,听信别人的胡言,走了这个歪道······”

楼茂伸手拂过那幅松鹤图,口中还喃喃道:“这幅画还是我花了千金才寻回来前朝大家的墨笔,给您的生辰寿礼。”

他长叹道:“这些年来我总以为,凭着父兄的庇护,就算我做出什么出阁之事,也不用担心。也正是因为父兄庇护,我才一步步大了胆子,谋财求官之前我总会考虑那人的才学,不能污了兄长的名声,但我又嫌弃来钱太慢太少,呵,过惯了富贵日子,我是再不肯受穷的了。”

楼茂转过身子,对着大哥扯了扯嘴角:“大哥,我的妻儿就托付给你了。”

楼复德心头一震,厉声呵道:“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仅是几个呼吸之间,楼茂已拔出架子上的长剑,横剑抹颈。

楼复德失声大喊了一声,发疯似的扑了上去,此时他的大手却怎么也捂不住弟弟颈间汹涌而出的鲜血,看着怀中已经气绝身亡的尸体,他绝望的发不出声音。

楼太傅红着眼眶,闭上的眼睛,眨落了眼中的泪水。

······

远在重阳关的岳昭再收到京中萧胥然的消息时,重阳关的扩建已将开始进行了。

整个将军府的男女老少,全部都忙活了起来。

放下手中的卷册,岳昭还是有些唏嘘。

楼茂自刎后,楼府就放消息说楼家二爷旧病复发,不治身亡。办完了楼茂的丧事后,楼太傅带着万贯家财进宫面圣,回来后整个人如同老了数十岁,再没有以往的意气。

而后朝堂上执意辞去太傅之位,只言自己年纪老迈,已然不能胜任,望陛下恩准,萧瑜几次挽留不成,只能批准了楼太傅的“退休申请”。

如今楼家只有楼复德依旧在官场之上,但楼家经此一役,再不复以往风光,无论何人拜见都是大门紧闭,就像是突然间低调了起来。

岳昭又想起了那日宫宴嚣张跋扈带人拦住她,还跟她放话的楼菱雪,如今楼家不复从前,小姑娘应该也不敢再出手伤人了吧。

走出书房,岳昭一路走到了西远关楼上,看着热火朝天开始建造重阳关的工匠们,神思发散到了远方。

贾乐乐与张腾之间到现在也还是笔友关系,听花狐狸说,张腾倒是跟家里闹了一场,但被他爹压了下去,父子二人深谈了一夜后,张腾就再也没有喊过要完婚的话。

不过倒还是每月一封信的跟贾乐乐保持着联系,信上的那个肉麻劲岳昭都没眼看,瞧了一次就再不好奇了,但是乐乐姐好像还挺吃这套。

因为早就计划好了重阳关的扩建图纸,还有对工匠们安排的地方,所以开工以后,虽然重阳关十分忙碌,但依旧井井有条地运行着。

周厦的新种田种上了以后,她每七日都会过去瞧一眼,期间还勤勤恳恳攒感恩值,给他换了三本种植技术书出来,送了过去,周厦看见的时候都双眼放光,拍着胸脯跟她保证明年的烟火花灯节,他包了。

易老伯如今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业,整个人如同迎来第二春一般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每日天不亮就出门了,得空了还会带着易凯到处转悠,给他讲解扩建中的道理。

楚念和王兆现在则是每日都会跟着岳昭一起晨练,一开始楚念还有些跟不上,直到岳昭指导了她一段时间后,现在出剑的速度都愈发的快了。

方洛倒是试过跟他们一起晨练,结果实在举不起校场上的石锁后,默默拿起了手中的账册,跟在温确身后学着调度后勤。

蛮族那边安稳了许多,没有什么大消息传过来,倒是听说阿狮兰回去后又被打了。

呵,打得好,最好打死,不然这厮留着就是个祸害。

远方的晨光照耀着大地,春风拂面,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作者有话说:

岳昭: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