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主薄好啊!”

“叶叔好,这是给叶婶子买的东西?”

“哈哈,是啊,老婆子非要让我给他带的。”

“辛主薄下值了?要不要进来歇一歇?刚做好的炸丸子!”

“不了,多谢您。”

瘦弱苍白的青年走在回家的石板路上,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远方昏黄的夕阳照着地上枯枝,微微寒风吹起细小碎杂的沙尘,扬得到处都是。

每次面对周围热情的叫喊,辛淮总是客气而疏离地回应着,以至于时间长了,这一片的人就传出了他温良恭俭的名声,对此辛淮总是会带着浅浅的笑意,摇摇头不说话。

看啊,愚民就是如此浅薄,不过是客气地说了几句话,顺手帮上一点小忙,他就成了他们口中远近有名的大善人。

父亲在的时候,每年柳府布施米布,铺桥修路那段时间,他们也是这样,诚惶诚恐地念诵父亲的名,口中不断称赞父亲的大恩大德,可当父亲一朝势败,他们就忘了之前所有的恩惠,纷纷站在由柳府出资铺的桥上,指着他的族人破口大骂。

多讽刺,多可笑,多……令人作呕。

辛淮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刻,脚步加快,想快点走回去煮些茶暖暖身子。

为了能够成为“辛淮”,以前能够拔剑上马的健壮男儿,成了现在这个多走几步路都要大喘气的病弱男子,他不后悔,于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罢了。

辛淮满脸的笑意却在看到自家门口站着的人时,僵在了脸上。

来人气宇轩昂,一身贵气,面若好女却丝毫没有阴柔之气,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名带刀护卫,尽管他们气息内敛,辛淮却依旧看得出他们身上的杀气。

其实自从这位殿下到了重阳关,辛淮就有意识地在避开这位,尽管他是相府嫡子时,与这位见过的次数并不多,但他还是不想担着被认出的风险去接近这位殿下,更重要的是,以他的了解,这位殿下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见过安阳王殿下。”辛淮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澄澈清朗,“好巧,殿下怎么在这里。”

看着面前一身灰袍的青年,萧胥然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盯了半天这人也没有生气的意思,才笑道:“不巧,本王是特意来寻辛主薄的。”

那日在茶馆,青峰青和也只看到了辛淮的背影,并没有见到此人的样貌,但萧胥然却凭着声音,觉得此人熟悉。

而萧胥然打量完辛淮后,却难得在他身上看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如果说,是那种熟悉感促使他站在了这里,想要来见一见这位有名的辛主薄,那这种熟悉感,就让他生出了试探面前这个人的冲动。

闻言,辛淮脸上笑意不变,眼里微微闪了闪,道:“既然如此,若是殿下不嫌弃草民家的茶水粗陋,不如进屋喝杯茶?”

“那就多谢辛主薄款待了。”

辛淮这么说刚好合了萧胥然的心意,他这趟来,就是想要见一见这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

跟着辛淮身后,萧胥然慢悠悠地走进了这间小院子,庭院中空****的,唯有一旁的枣树还在摇摆着枯枝,树下石桌上的雪还未化干净,一看就是主人家不经常打扫的样子。

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萧胥然心里已经开始思忖。

这院子所在的地方偏僻,但意境不错,门上的灰尘,墙角的冰凌,看起来这位辛主薄并不经常在家,也没有请人过来打扫,这是在掩饰什么?

萧胥然用眼神示意了身后两人,青峰青和便各自站在了屋外,守在门口。

屋子里并不像院子那样杂乱,反而处处整洁有序,尽管东西并不多,但看得出来,住的人很爱干净,过年除秽,窗户纸是新换的,上面还贴着用红纸剪成的“八节康宁”窗花。

“这窗花剪得很有新意啊,不会是哪个小娘子特意剪给辛主薄的吧?”视线落在那张剪纸右下角的一个不起眼处,萧胥然勾着唇角打趣道。

“殿下说笑了,那是草民闲来无事,自己剪得。”

点燃炉火,拿出茶叶,看似轻松的辛淮心里已经有些不耐,他从最开始就不想招惹上这位殿下,但最近动作太大,还是把人惊动来了,他心里对此刻早有准备,索性按照以往的习惯来就好。

只要这位殿下看不出什么意外,糊弄过去还是好办的。

“听闻辛主薄与前朝柳家有些关系?”

看了一圈的萧胥然施施然走到主位坐下来,就这么静静地望着面前人忙里忙外的准备招待他,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

“……是。”辛淮放茶叶的手顿了顿,而后在属于萧胥然的粗瓷茶杯里,又加了一把茶叶。

“那辛主薄这些年,应该过得很辛苦吧?为什么不留在青州,反而来了这里?”萧胥然依旧毫不客气地问道。

来之前他当然把人查了个底朝天,青和打探回来的消息能看出,此人除了跟柳家有亲外,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但也因为这点,哪怕到了重阳关这些年,也还只能是个小主薄。

“草民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求个生计罢了。”拨了拨炉子中的炭火,浓重的烟味冲得辛淮咳了两声,“再者,重阳关很好,我也很喜欢这里。”

“辛主薄身体不好,却还留在这等苦寒之地,家里人都不担心吗?”

萧胥然的问题句句不离柳家,也句句都在试图激怒辛淮,他的态度愈发尖锐,轻飘飘的话像刀子一般被他扔了出去。他就是要辛淮发怒,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而出乎意料的是,辛淮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怒火中烧,炉子上的铜壶吹出水汽,辛淮泡了两杯茶,放在了萧胥然手边,他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是温和的模样。

“殿下,柳家已不是当年的柳家,人活着,总要生活下去,因先辈之事,柳家步步维艰,如今年轻子弟,能混个糊口,就已经很好了。”

萧胥然显然不打算让话题停在这里,他拨了拨杯子中的茶叶,状似随意道:“自柳家倒台后,当年相府有名的柳家嫡公子至今毫无音讯,不知辛主薄可知道,这位柳公子如今在哪里?”

果然,辛淮心道,这个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找来这里,难道是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

感受着手里杯壁的温度,辛淮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其实,这些年我也在寻找表哥的踪迹,自柳家一族回到青州后,某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柳家族人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的下落,若是殿下有消息,也希望殿下能够告知。”

说完,辛淮还对着萧胥然点了点头。

“辛主薄放心,若是有消息,本王定会告诉你的。”萧胥然直直对上辛淮的眼睛,没有说话。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而后,辛淮借着行礼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那就多谢殿下了。”

话音刚落,萧胥然就放下了一口未沾的茶水,站起身掸了掸袖子:“今日多谢款待,天色已晚,就不多打扰辛主薄,本王先走一步,不必送了。”

已经达到目的的萧胥然不想再留下来,跟辛淮东拉西扯,他想要得到的讯息,心里也有了猜测,没有再看辛淮脸上的神色,他抬脚走了出去。

实话说,辛淮从开始看到他,就伪装得很好,如果他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他一定看不出来,这就是柳修文。

一个人的样貌可以改变,习惯可以改变,甚至性格也能够隐藏,但只要面对的是对他非常熟悉的人,这些伪装能够起到的效果,可就没有那么强了。

不管怎么变,有些东西都会有存在过的证据。

非常不巧的是,上辈子萧胥然死后不能离开皇宫,柳家一朝得手,柳相成了摄政王,而柳家嫡长公子,在柳相去世后一举登基,萧胥然飘无聊了,就会跑到这位身边,时间久了,他不想了解都难。

他甚至不用再试探别的,只不过是这两句交锋,他就感觉出了强烈的,柳修文的风格。

话题避重就轻,将别人的关注点悄然转移到别的地方,这些都是柳修文最习惯的说话方式,以及窗户上那张剪纸。

谁都不会想到,上辈子才华横溢的柳修文,其实有个剪纸的爱好,每次剪出来的成品,都会在最下角留出个小小的缺口,没有人知道,是因为剪出来的那些,都被烧了。

青峰青和跟上主子的脚步,走出院子。

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后那个小院子,青和才上前低声道:“主子,若辛淮真是柳修文,其心可诛啊。”

要不还是直接出手把人抓了算了,这人改投换面在重阳关混了这么久,甚至与重阳关的将领们关系都不错,仅仅是一个建议,就能让守城卫的人不顾将军府的命令,足以看出这人经营了这么久的厉害。

“不要打草惊蛇,城内加紧严查,派人盯着他。”

萧胥然压着声音道:“最近重阳关的外人越来越多,我怀疑这个人已经开始有动作了。”这些动作还瞒过了他们的眼睛。

青和了然。

主子这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对了。”萧胥然忽然站住脚步,揪着青和的衣领把人提到面前,咬着牙语气严厉道,“让你去问得事情问出来没有,什么叫小将军看上了一个伙头营的俊俏少年,点名把人留在了帐篷里?”

“问,问出来了。”青和苦着脸赶紧回答,“这是谣言,谣言,主子,那小哥说了,后来楚念把人领走了,送到她们救下来的,那个苏姑娘那里去了。”

“所以说,人还在玄甲军。”萧胥然语气淡淡,长叹了一声,脚步一拐,换了个方向。

“主子,您要去做什么?不回去吗?将军府不走这条路啊。”

“买糖画!”萧胥然难得咬牙切齿道。

月兔高挂,屋子里,辛淮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早就凉透了的茶杯。

自萧胥然走之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炉子里的炭火烧光了,周边的温度越来越凉,他就像没有察觉到似的,一动不动。

半晌,辛淮才缓缓起身,顾不上身上的凉意,走到了书桌旁。

就着窗外的月光,他提笔写下一行字,找出上次发现纸条的卷册,将这张纸折了进去。

他不知道萧胥然有没有认出他,但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看着卷册,辛淮脸上重新显出笑意。

等不到十五也好,趁他们没有准备,一举拿下重阳关,才是正事……

作者有话说:

萧胥然:听说那个小子,很俊俏?

青和:没有,绝对没有您半点风姿!

辛淮(写给阿狮兰):计划提前,开始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