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家里窝着看看书, 偶尔去给孩子上几节课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眨眼就快到了九月份开学的日子。

谢清瑰回程前几天的时候帮了萧景一次,装作他的女朋友和他回了趟家。

萧家人大概是真的盼着萧景尽快找到对象成家立业,对她的态度热情的几乎反常。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在伪装, 眼观鼻鼻观心, 也不说什么,全程就负责‘嗯嗯啊啊’的微笑。

谢清瑰留下来吃了顿饭,过程难免有些混子似的敷衍。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让萧家父母心满意足了。

“谢了。”离开萧家送她回去, 萧景坐在驾驶座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次真的多亏了你, 否则我爸妈真的要把我耳朵叨咕的起茧子了。”

“没什么的, 我这边也……”谢清瑰话说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是梁敏菁打来的, 便对着萧景抱歉地笑笑:“稍等, 我先接个电话。”

梁敏菁这个时间打来电话,谢清瑰本以为她是问自己几点回家的, 可电话一接通, 就听见女人在对面的抽泣声。

“妈。”谢清瑰心里一紧, 忙问:“您怎么了?”

“清清, 你…你来一趟中心医院吧。”梁敏菁声音低沉, 带着股轻飘飘的哑:“你爸爸在这里。”

谢槐怎么会在中心医院,不是疗养院么?

谢清瑰一愣,心里‘咯噔’一声。

眼前和身体一起, 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谢清瑰其实都没有清晰的意识。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中心医院, 从梁敏菁嘴里得知自从几个月前, 谢槐身体里的各个器官就有衰竭的趋向了。

而这个时候, 数个并发症一起爆发。

眼前的医生护士嘴巴张张合合, 而谢清瑰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的沈季屿也来了。

但谢清瑰已经不在意他是怎么知道,又为什么来。

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被推进手术室的谢槐身上——可一个脑死亡多年,身体器官已经衰竭了的植物人能有多大生还可能性?

谢清瑰的坚持,更像是一种又纯粹又可悲的幻想罢了。

她站在手术室门前,不知道等了多久。

穿着高跟鞋也不知道疲倦,澄澈的瞳孔几乎于固执地盯着手术室上的红灯。

期间无论是谁来和她说话,谢清瑰始终都一语不发。

她纤细的身体像是紧紧绷着的一根弦,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断掉。

知道手术室上的红灯暗下来。

是彻底熄灭,并不是变绿,是不是说明……

谢清瑰一瞬间五脏六腑都翻涌起来,眼前一黑,只感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吐血,只记得晕过去之前腰间被一双结实的大手牢牢托住,一群人围上来,喊她的名字。

那年的夏天,是谢清瑰经历过最冷的夏天。

是一种失去父亲之后,整个人都觉得身心虚无的冷。

即便是九月份也有三十多度的天气里,可她身上每天都是冷汗不断的。

穿着黑色衣服,手臂系着‘孝’字,脸色苍白得像是身处冰窖里的小白花。

谢清瑰没有回徕镇上班,而是请了半个月的假处理家中的事情。

时间是有些长了,可她顾不上那么多。

她懒得去思考学校那边会不会不愿意,她只知道自己需要一个长长的假期。

并且,这个时候以这般灰败的状态去上班教课,也是对学生的一种不负责。

谢槐去世,光是处理他的丧事就用了三四天的时间。

谢清瑰拿出所有积蓄,为父亲在最贵的南山墓园里置办了规格最高的墓地。

亲戚朋友前来祭拜的时候,不乏能听到一些唧唧歪歪的酸言酸语。

谢清瑰没有忍着,而是走到陆娴面前,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我不打你,你是长辈。”她看着惊愕的梁美珍,淡淡道:“你女儿替你受着。”

说完,又给了陆娴一巴掌。

女孩儿娇嫩的脸迅速肿胀起来,她眼里噙着泪,惊讶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清瑰。

可这次破天荒的,陆娴什么话都没敢说,甚至没敢吭声。

大概是因为谢清瑰的模样太吓人,就宛若地狱里来的罗刹一般,能索人命,所以他们也不敢说什么了。

毕竟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此时此刻,谢清瑰就是一种‘不要命也能要别人命’的状态,稍稍有点眼力见儿的,也不敢去招惹她了。

谢槐家族那边人丁单薄,爷爷奶奶是早就去世的了,谢槐又是独生子,父母那边也没什么兄弟姐妹。

如果说直系亲属,细细算来竟只有一个平日里关系不远不近,定居在国外的堂姑谢苑。

大抵也是因为家族不兴旺,也没什么牵挂的缘故,堂姑早早就移民到国外,十几年为不曾回来一次。

不过谢槐去世,谢苑作为谢家那边唯一的亲戚倒是乘飞机回来了。

她在国外显然生活得还不错,将近六十的人了,除了两鬓有些斑白整体都算是容光焕发。

身材清瘦,眉宇之间能隐约看出谢槐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谢槐和他兄长长得都很像的缘故。

谢苑面色沉重,在谢槐的墓前放下一束花。

“我打小就喜欢和堂兄一起玩儿。”谢苑看着墓碑上谢槐年轻的照片微微笑了笑,对着一旁的谢清瑰轻声叙述:“当时谢家也是个大家庭呀,都住在大院里,那么多的熊孩子里,就数你父亲最踏实稳重。”

“小时候我爱哭爱闹,所有人都嫌我娇气又麻烦,堂兄比我年长了几岁,倒是一直哄我。”

谢清瑰有些恍惚。

从谢苑声音轻柔的絮絮低语中,她脑中可以轻易勾勒出谢槐年轻时的模样。

温和,耐心,无论什么时候大概都宛若阳光洒满肩头的神祇。

“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好人,一个平凡的,普通的,但这世界上99%的人都无法企及的好人。”

谢苑说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塞给谢清瑰一个红包,轻声安抚:“清清,我理解你的失落和难受,但你总得知道,堂兄在天上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堂兄这样的好人,一定会化身为天使被接到天上去,虽然不能沟通,但他一直都看着你呀。”

谢清瑰捏着堂姑给的红包,纤细的指尖发白,一语不发。

她明白周围人都担心她,并且想劝她走出来的心情,可这种事归根结底是自己的心魔。

没那么容易克服的。

谢苑回国也就是来看谢槐一趟,很快就走。

两边的亲戚都勉强接待完,丧事处理到最后阶段,谢清瑰也终于熬不住,向来明亮的大眼睛像是覆上了一层薄雾,水盈盈的。

她禁不住的大病了一场。

谢清瑰这一病就足足病了快一周的时间——心中长久以来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精神上的巨大打击是会传到身体上的。

她前几天都烧得昏昏沉沉,可却坚持不去医院,就吃了退烧药整日窝在被子里褪汗。

把梁敏菁担心得不行,跟着着急上火嘴里起大泡,但她劝不了谢清瑰,只能给他熬粥喝。

只是三四天下来,烧倒也真的退了。

谢清瑰瘦了一大圈,穿着宽松的睡衣也显得形销骨立。

她躺在**看着天花板,面色潮红,隐约能听到客厅里有人在低声说话的声音。

老房子不隔音,透过薄薄的门板都传到她的耳朵里。

谢清瑰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还是勉强翻身下地。

女人在九月天里穿着长长的睡裙踩着棉拖鞋,露出的一小截小腿连着脚腕都白里泛红。

她‘欻’的一下推开房间门,猝不及防,客厅里正在说话的梁敏菁和沈季屿都是一愣。

“清、清清。”梁敏菁回过神,连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肩给她披上:“你怎么出来也不披件衣服?”

“妈。”谢清瑰看着沈季屿,面无表情地问:“他怎么来了?”

“啊,这段时间小沈一直跟着忙前忙后的,他听说你病了,特意过来看看。”梁敏菁并不知道沈季屿和谢清瑰之间的那些纠葛,在她眼里,沈季屿还是一个特别热心的前任小伙儿呢。

谢清瑰也没办法解释这些,她眉眼微沉,无声地瞪着沈季屿。

后者有些心虚,嘿嘿笑了声,拿起桌上一个大苹果。

“这个病人吃比较好。”他问:“我给你削一个?”

……

“用不着。”谢清瑰沉吟片刻,冲着他轻轻偏头:“你过来一下。”

嗯?居然肯让他进房间?

沈季屿一愣,立刻觉得受宠若惊,轻手轻脚地跟进去了。

其实沈季屿知道,谢清瑰叫他进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从关上门的一刹那,他就做好挨打的准备了。

只是,谢清瑰现在想打人的话,未免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急促地转了个身,刚要发火,就觉得头晕得厉害,身子一晃差点倒下——差点,是因为旁边的男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

“你病刚好就别发火了。”沈季屿笑了笑:“想骂人的话,等过两天。”

“沈季屿,你脸皮真厚。”谢清瑰开口,声音含着怒气地喑哑:“还过来干什么?”

“厚是厚了点,不过……”沈季屿一顿,自嘲地抬了抬唇角:“我要是明知道你病了,还不过来看看的话,那才是太不仁义了吧?”

说着,他干脆弯腰把谢清瑰打横抱了起来。

后者毫无防备,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肩膀。

沈季屿不是故意要占便宜吃豆腐惹谢清瑰生气,这次真的只是想帮她。

他很快就把人放在了**,整个过程也不到十秒钟,动作迅捷到让她发火的时间都来不及。

谢清瑰微微一怔,倒也懒得生气了。

大病初愈,她对一切都特别倦懒。

谢清瑰背靠在床头,长长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身前,苍白的小脸被鬓发所包裹着,依旧泛着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沈季屿,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忙前忙后。”她虽然过得走马观花,迷迷糊糊,但也多少知道从她跑去医院的那天晚上,沈季屿就是跟在身边的。

可是……

“你以后还是别再来了。”谢清瑰轻轻开口,微垂着眸子。

沈季屿没有接这个茬,反而看着她屋里落了一层灰的台式电脑,若有所思地问:“你最近…整天在房间里待着么?”

谢清瑰‘嗯’了一声。

他皱了皱眉,心绪有些沉重——谢清瑰从来都是很爱干净的人,现如今天天窝在房间里养病,结果居然连屋子都不擦一下,任由自己呼吸这些灰尘的么?

她肯定不是单纯的懒或者无力,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摆烂。

自己不擦别人也会擦,这种积灰的程度,怕是梁敏菁平时也不被允许进来的。

遇到谢清瑰的事情,沈季屿自动就会变得心细如发,几番思量过后,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他知道,她是还陷在失去父亲的噩梦里出不来,宛若身处囹圄。

沈季屿沉思片刻,拉开电脑桌前的凳子坐下,打开电脑。

伴随着老式台式电脑机箱启动的‘嗡嗡’声,谢清瑰意外地看向他:“你做什么?”

“看电影。”他回答得很快,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敲:“别躺着了,我找个电影给你看。”

“我不想看。”谢清瑰皱起眉:“你能不能走?”

“不能。”沈季屿回答的很干脆,几乎半强迫似的把电脑屏幕转向床的那面,逼着她看。

谢清瑰本来满心全是‘不耐烦’三个字,但伴随着电影的片头响起,她微微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这个电影吧,我们之前一起看过的。”沈季屿拉上窗帘,光线变暗,让谢清瑰能看得更清晰。

他坐在她的旁边,跟她一起看向屏幕里那些色彩斑斓模样滑稽的骷髅头。

谢清瑰沉默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寻梦…环游记?”

“嗯,就是这个动画片,当时觉得幼稚,现在感觉挺有道理的。”

沈季屿难得做一次心灵导师,说得头头是道:“人死了会到另外一个国度,同样好好地过着生活,等待着和亲人们团聚。”

“所以死亡从来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把你父亲的事情说给我听听吧,让更多人记得他——你知道祸害遗千年,我会活得很久的。”

谢清瑰被他逗笑了,又哭又笑。

她眼前一片模糊,轻轻抽泣着。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一刻来的猝不及防。

但她终于,哭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寻梦环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