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回家的一路, 汪慧都在不停追问沈季屿头上的伤怎么搞的。

后者修长的手指攥着方向盘,渐渐地,脸上已经是掩饰不住的不耐烦。

男人长眉紧蹙, 立挺的眉骨压着眼睛, 勾勒出来的阴郁肆无忌惮,仿佛下一秒,就能伸手砸碎方向盘的阴云密布。

汪慧看着看着,也不敢再说了。

毕竟在沈家, 谁也不敢轻易惹沈季屿。

只是她虽然不正经, 也不管事不着家, 但多少还是有一点母亲的本能的,还是忍不住地担心。

“阿屿, 你确实不能受伤, 你忘了自己有凝血障碍症么?”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汪慧才能说这件事, 她叹了口气, 声音像是在焦虑中滚过的无力:“幸亏这个伤口小, 血能止住, 万一……”

“万一你出事, 血止不住,闹到沈家那群亲戚耳朵里,可怎么办?”

沈季屿有凝血障碍症这个病是件极隐秘的事情, 除了汪慧和沉江河,没有其他人知道, 哪怕是最最亲密的下属, 他们也不敢透露半分。

毕竟沈家老爷子虽然打小就最看好沈季屿这个孙子, 但如果知道他有这种虽然不致命但也会造成凶险的病, 以他的性格,也很难会百分百地把企业交给沈季屿来掌管。

为了徽铭董事长的位子,为了能成功拿到老爷子那儿的所有股份,从沈季屿七岁那年检查出来有病的第一天,就注定这个病是得瞒到死的。

少年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需要万事小心,且不能在外人面前展现出来‘小心’的一面,要像个洒脱的正常人。

沈季屿天生有点演员的天分,他装得很好,久而久之,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个病了。

只是他从不在外喝酒,怕酒后出现什么意外,也从不会和人主动动手打架,他也不需要,谁惹到他了,少年都有一百种用除了动手之外的事情去解决。

沈季屿更不会进行那些打篮球,跑步之类的粗犷运动,毕竟运动可是最容易受伤的了。

除了严桓之这个医生以外,他所有的朋友都以为大少爷只是活得太精致了而已。

直到今天被谢清瑰无意识之中打破了额头,血流的停不下来,沈季屿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是个病人。

他身上还有治不好的病。

“阿屿。”汪慧看着男人出神不语的模样,皱眉问:“你听见妈妈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沈季屿回过神,懒洋洋地笑着,反问:“妈,您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儿子,还是担心我这病被爷爷知道了,咱们三个继承家业的如意算盘落空啊?”

他这话直白的不近人情,让汪慧愣了一下,随后脸都窘迫红了。

“我、我当然是担心你了!”她委屈地嘀咕:“阿屿,你这什么问题?世界上哪个当母亲的不担心儿子?”

“是么……”沈季屿轻笑一声,喃喃道:“惭愧,我还真没感觉到。”

他多少也算个特别需要家长照顾的孩子吧?

可就算检查出来有凝血障碍症这种病,他所谓的父母依旧是自己顾着自己怎么玩儿,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依旧只有管家和阿姨。

现在自己长大了,他们跑出来纷纷‘关心’。

多少有点狼来了的效果。

只是做人做事留一线,就算心里门儿清,也不用说得太绝。

所以沈季屿只是笑了笑:“多谢妈妈关心啊。”

他这‘感谢’多少有点阴阳怪气,但眼看着车要开回沈家老宅,汪慧也没空顾及这个了。

她看着沈季屿泛着青筋的手背,总感觉心里突突直跳。

“阿屿,我没说要回老宅啊。”汪慧勉强笑了下,装作随性地问:“你怎么开到这儿来了?要不别回去了,咱们俩去吃顿饭吧。”

“妈,您要是饿了就自己去吃。”沈季屿把车子停在花园里,面无表情道:“我找爸有点事要谈。”

他把车子熄了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知道他订婚还有勇气敢去和谢清瑰说的人就那么几个,稍稍一筛选,他也知道是沉江河去找过谢清瑰了。

估计是宁鸢来提解除婚约的事儿,这老东西坐不住了。

沈季屿冷着脸推开层层的门,直奔书房。

伴随着‘砰’的一声,坐在书桌后的沉江河手腕一颤,指尖拿着的钢笔掉在纸上,笔尖的墨水溢出,瞬间弄脏了洁白的纸张。

“什么事?”沉江河皱了皱眉,不悦道:“毛毛躁躁的。”

“爸。”沈季屿没兜圈子,直接问:“你是不是去找过谢清瑰了?”

沉江河推眼镜的手一顿,半晌后淡淡地说:“找过又怎么样?”

“你为什么去找她?”沈季屿歪了歪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是闲着没事儿干了么?”

“沈季屿!你怎么跟我说话呢?!”沉江河气得直接站了起来:“你是觉得你翅膀硬了,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汪慧将将追上来,到了书房门口听见这句话,心头登时重重地一跳。

“吵什么啊?”她硬着头皮走进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一家人……”

“什么一家人!你看看你儿子刚刚说的什么?”沉江河瞪着她,趁势撒气:“他说我多管闲事?他对我这个当爸的还有一点尊重可言么?!”

“你,你跟我喊什么啊?”汪慧也不乐意了:“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么?什么叫让我看看我儿子啊?”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沈季屿在一旁冷眼旁观者,心里是早就习以为常的麻木。

他这对所谓的父母,要么老死不相往来的一年也不见一次,只要凑到一起,那必然是三两句就要吵起来的。

仿佛天生三观不合却硬要结合在一起,而他就是这种畸形之下诞生的产物。

沈季屿面无表情地走到书房里的玻璃展柜旁边,修长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架子上的水晶杯。

那精致的物什应声落地,瞬间碎成了一片片。

“你!”沉江河一瞬间瞠目欲裂:“你在做什么?”

“爸,知道心疼啦?这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小情儿送你的杯子吧?”沈季屿皮鞋踩在玻璃渣上,‘咯吱咯吱’地朝他走过来,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也知道喜欢别人?那你怎么敢随意去找谢清瑰?”

沉江河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沈季屿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想打人。

男人一瞬间有些悲哀,原来他真的已经对自己的儿子完全的无能为力,甚至开始畏惧他。

“阿、阿屿。”沈季屿这模样实在是吓人,让汪慧一时之间也懒得计较什么‘沉江河最喜欢的小情儿’,连忙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拦住他:“你冷静一点,他、他好歹是你父亲!”

“为了一个女人而已,犯得着么?”

“一个女人?”沈季屿看向汪慧,冷笑着讥讽:“你不是一个女人?”

怎么好意思问的。

汪慧一怔,脸上一阵不红不白的怒气。

半晌,她按捺下骂人的冲动,冷静地看着沈季屿,字字句句戳中他的软肋:“阿屿,你爸去找谢清瑰固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但你扪心自问,这事儿归根结底是不是你的错?”

“是你欺骗那位谢小姐,我们都只是推波助澜的局外人罢了。”

“现在你把气都撒在我们身上,能挽回什么吗?”

不得不说,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思。

汪慧轻而易举就能猜到谢清瑰那种清高又有涵养的女生最在乎什么,因此,她也能条理清晰的倒打一耙。

令沈季屿无话可说。

“好,对,是我的错。”片刻后,他回了神也只能笑笑,看向他们的眼神冷漠而苍凉:“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不要管我的事,否则下一次就没这么简单过去了。”

说完,沈季屿就要转身离开。

“站住!”沉江河却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沈季屿理都没理,脚下未停。

“阿屿,你好好想想,谢小姐那种当老师的女孩子会这么轻易原谅你么?”汪慧也拦了过去,跟着劝:“你还不如把握住宁鸢,宁鸢才是家世好的千金小姐能和你匹配啊,我,你爸爸,还有你爷爷都喜欢她。”

爷爷,又提起老爷子。

沈季屿修长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随后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是不是……”他侧头看着汪慧,有些困惑:“你们真的不把我的话当话听啊?”

汪慧一愣。

“我说了要解除婚约就是要解除婚约,听不明白么?”

沈季屿狭长的桃花眼眯起,薄唇里吐出的话略显刻薄:“听不明白,是蠢还是傻?”

和父母说这样的话,已经算是极端的大不孝了。

不过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环境都是这般的畸形,本来就不能用常规的父慈子孝的眼光去看待。

例如此刻,听到沈季屿这般‘大逆不道’,汪慧和沉江河居然不敢说什么。

反而是,噤若寒蝉。

沈季屿扫了他们一眼,不屑地轻笑了声,转身离开。

如果说当面吵翻还不算彻底的闹掰,那沈季屿接下来的举动,无异于就是在挑战沉江河夫妇的极限。

他找到了全筠城最大的报社负责人,单方面地把自己和宁鸢解除婚约的消息登报,买到rs第一。

这消息就像平地炸惊雷,第二天一早,全筠城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徽铭继承人和宁氏集团的千金解除婚约的消息了。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是外界所认为的金童玉女天作之合,而且是强强联手的豪门夫妇。

现如今如此大张旗鼓地宣布解除婚约,事先几乎没有人知道,所呈现的结果也就越夸张。

无论是圈内还是圈外的,都被震惊到了,商圈内的人士纷纷去找沈家的人打听。

沉江河夫妇一面要应付沈家亲戚的不解,沈老爷子的暴怒,还得不断联系着沈季屿。

可后者从昨晚就手机关机失联了,甭说沉江河和汪慧,就连他的狐朋狗友都联系不上他。

平日里和沈季屿走得最近的严桓之,傅景逸和陈逆这三个人都遭了殃,被沉江河亲自拜访上门催着,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

可打过去的结果也是关机,没人接。

沉江河沉着脸,思索半晌,又让他们给谢清瑰打电话。

他猜测沈季屿这混蛋联系不上,八成就是去找谢清瑰了。

可这次沉江河猜的并不对,沈季屿的确是去找谢清瑰了,但他没找到。

不知道是因为躲他还是不想让梁敏菁发现端倪,谢清瑰连清水巷这边的家都没回。

沈季屿登门拜访毫无结果,失魂落魄地下楼上了车,干脆就在小区外面等了。

周末确实耽误事儿,否则他可以直接去学校找人。

反正现在大概全世界都在找他,而他关了手机,只想在这儿守株待兔地等一个人。

谢清瑰离开医院后确实没有回清水巷,她头昏脑胀,又害怕回去被梁敏菁问什么,干脆在外面找个酒店住下了。

她早就已经把沈季屿的电话和全部拉黑,可时不时地总有本地陌生号码打来,用脚趾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只能继续拉黑。

谢清瑰也很想关机清静一下,但她还需要用手机做事情,做不到彻底的与世隔绝。

脑子里疲惫不堪,因为一整天的刺激,几乎神经都在隐隐作痛。

可躺在**翻来覆去,终究是睡不着。

谢清瑰算着和慕尼黑的时间差,熬到凌晨三点钟的时候终于等到了工作人员上班的时间。

然后她给谢槐的主治医生霍华德打去了电话。

幸亏霍华德会一些中文,所以他们勉强还可以沟通。

谢清瑰放慢语速,清晰地说了自己的诉求后,霍华德似乎很是意外:“转院?您是想把谢先生转回中国的医院么?”

“是的。”谢清瑰指甲不自觉地抠着手机壳:“需要什么手续?用我本人去德国一趟么?”

“这个……应该是可以的。”霍华德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得去问问,稍后给你回电话好么?”

“好的。”谢清瑰感激地答应下来:“谢谢你。”

她需要给谢槐转院,让他回到中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这是谢清瑰在纠结了大半宿之后得出的结论,毕竟谢槐和梁敏菁都是她的软肋,她不能让自己有什么软肋在沈季屿手里。

给霍华德打完电话,谢清瑰一半的心落下,才终于闭眼眯了一会儿。

但她有点择床的毛病,加上心里烦乱,将近四点钟睡着也没有睡多久,早晨八点就迷迷糊糊地睁眼了。

谢清瑰伸手摸到手机,一看吓了一跳。

她的未接来电就和炸掉了一样,足足有几百个——才几个小时,沈季屿一个人能打这么多?

她皱了皱眉,连忙点进去看。

结果未接来电的列表里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陌生号码占大头,还有梁敏菁秦枝的,竟然还有严桓之打来的。

只是没有她期待的霍华德的。

谢清瑰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先给梁敏菁回了电话。

对面秒接,一张口声音就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清清!你怎么才接电话?”

“妈,我刚醒。”谢清瑰嗓子有些哑,轻声问:“怎么了?”

“你看新闻了么?说小沈…沈季屿和一个什么女人解除婚约?他有婚约?”梁敏菁对沈季屿的称呼都改了,越说越激动:“我也是今早才看到的这个新闻,怎么回事啊?”

上新闻了?谢清瑰眉心重重地一跳。

“妈,你别着急,我回去跟你解释。”

这种事在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谢清瑰挂了电话,连忙起身穿衣服。

梁敏菁是个比较守旧且保守的女人,她必须得赶紧回去和她说明白,否则她会钻牛角尖的。

谢清瑰毫无准备,主要是没想到沈季屿那个疯子会公开解除婚约这种事,弄得人尽皆知。

否则,她昨晚就和梁敏菁说了。

谢清瑰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早饭也来不及吃,连忙开车赶回清水巷。

正巧碰上早高峰,车堵得厉害,一路也不太顺畅。

好不容易开到了小区楼下,谢清瑰把车随便一停,下车刚要跑回去,面前就出现一道不速之客的身影,黑压压地罩住了她。

但从那西服上的薄荷味和烟味,谢清瑰不用抬眸也知道是谁。

她拧紧秀眉后退两步,脸上写满了厌恶。

“沈季屿。”她瞪着他:“你别阴魂不散行不行。”

沈季屿一夜未睡,白皙的眼底泛着一圈淡淡的青。

他瞧见谢清瑰这种避他如蛇蝎的态度,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可他很快就安慰自己,不管怎么样也等到了人不是?

“清清。”沈季屿看着她,有些期冀地问:“你看到新闻了么?”

“让开。”谢清瑰答非所问,只想赶紧离开:“我要回家。”

“让我和你说几句话吧。”沈季屿眨了眨眼,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因为想要公开解除婚约这事儿,我和我爸妈都闹翻了。”

最主要的还是沈老爷子,也许他会被赶出去当一个穷光蛋也说不定。

沈季屿有些调侃地想着自己的命运,权当苦中作乐。

但谢清瑰对他,对他的家庭情况一点兴趣都没有,依旧说:“你听不懂话?让开。”

沈季屿一怔,双眸静静地看着她。

很诡异,在谢清瑰这张美丽的脸上,他看不到半分往昔的情意。

一个人在短短两天之内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快?

两天前,他们还鱼水情深,要多好有多好,怎么现在……谢清瑰就能如此决绝?

自己的犯的错误,到底为什么不可原谅到了这个地步?

想着想着,沈季屿就觉得谢清瑰不是一般的绝情。

沉思片刻,男人狭长的眉眼冷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你早晨给霍华德打过电话?”

谢清瑰纤细的身影一僵。

沈季屿明明知道他的这些话会让她更恨自己,但他也控制不住,只能继续说——如果手里没半分倚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听说你想让叔叔转院,回到国内……”沈季屿抬起唇角,笑了下:“你真的想这样么?”

“沈季屿。”谢清瑰回头看他,脸上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眉眼里泛着不安,声音也是明显的僵涩:“你想干什么?”

“你觉得我想干什么?是不是把脑补的我想得很坏啊?”沈季屿自嘲地笑了笑,黑眸定定地看着她:“我想和你谈谈。”

“现在,你有时间了么?还急着上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