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我去哪里?”茵茵问。

赵伯真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头回见面的地方,你在那里埋了坛杏花酒,我记得那时你同你的丫鬟说民间有人家生了女儿,便在女儿出生时往树下埋一坛酒,待女儿出嫁那日,拿出这酒来宴宾客,这便是女儿红。”

听他如此一说,茵茵不由得又红了脸,她那时还以为赵伯真离得远,没听见她同兰香说了什么,原来都听见了,既听见了这话,想必她说的另一些胡话他也听见了,譬如什么人家有爹爹给埋一坛酒,她没有,便自个儿以杏花酒代替女儿红,等着将来嫁人时再挖出来……

那时她才十二岁,怎么就想着男婚女嫁的事了,现在再想起来,真是脸红。

她突然记起来自己那时情动,满心满眼都是九思,因而做了些傻事,现如今九思要定情了,想来她那坛子杏花酒,连同她的年少的心思一起,深埋地下便最好,又何必挖出来。

“那酒埋在地下三年,一定吃不得了,还是不去挖了罢,”茵茵道。

“便吃不得也要挖出来,”赵伯真笑道。

“吃不得挖出来做什么?”

“做个念想也好,”赵伯真望着她的眼睛道。

茵茵无法,只得由他去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钟鼓楼前。

虽杏花林中杏花已谢,但钟楼犹在,周围还栽种有许多旁的花草,眼下风大,各色花香争先恐后涌到人鼻子里来。

茵茵跟随赵伯真下了马车,周围游人如织,远远便望见那小酒馆中门庭若市,酒幡招展,喝酒的人直坐到酒馆外头的空地上了。

因未戴幕离,茵茵十分惹人注目,她不得不低了头跟着赵伯真往前走…。

不知是否赵伯真气势太过逼人,凡他所过之处,游人自觉让出一条小道,因此走过去并不拥堵,而每一个妄图窥探茵茵的人,都教赵伯真那道利刃般的目光射中,便再也不敢看她了。

“这里鱼龙混杂,方才应当带几个人来的,只是我平日习惯了独自外出,不喜人跟着,今日领你过来,一时忘了,下回再出门,我定领家丁开道清场,以免外人冲撞你,”赵伯真道。

茵茵连忙道不必,“我也最不喜人跟着,再说清场把游人都清了,也麻烦,也没看头,就这样反而好,只是下回过来我换上男装,便能少许多麻烦了。”

赵伯真微讶,回头目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茵茵并未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继续道:“这酒馆里的竹叶青听说后劲儿很大,不知你吃过没有。”

赵伯真笑道:“那算什么,烈酒当属摘星楼的烧刀子,又称一杯倒,从没有人在它面前走过三杯,”说着,又回头瞧了她一眼。

见她双目微垂两颊微红,因此更觉可怜可爱,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我记得前年的某一日,在秦淮河的花船上,瞧见一个男儿装扮的船客像极了你。”

茵茵心下一“咯噔”,意识到自己方才说漏了嘴,连忙辩解:“那不是我,我从来没去过秦淮河,也没坐过船。”

“哦?”赵伯真玩味地笑,“那下回我带你去划船,在秦淮河上游船是最有趣的。”

说到这里,茵茵想起了那日花船上哭泣的女子,不禁试探道:“赵大人很喜欢坐船?不过一个人坐没意思,还得身边有人才是。”

赵伯真心有灵犀般立刻明白茵茵想问什么,不消细说便答道:“那回我倒是与友人同去的,他们叫了几个清倌人在船上吹笛奏箫,大概箫声太悲,惹出姑娘的伤心事了,才会在船头大放悲声,之后再没有别的,我们都不爱往那花街柳巷里钻,这是仅有的一次,不想正遇上这样的事。”

茵茵被猜中心思,不禁着恼,又听他如此认真解释,觉着好笑,又因自己误会他多时,心中惭愧,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言语,索性闭嘴什么也不说了。

就这样默默跟随他穿过层层杏花林,有时听见几声鸟鸣,有时耳朵里灌几句游人的闲言,一阵风吹来,赵伯真身上淡淡的龙脑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那深沉清透的味道令她心醉。赵伯真也不语,他在细细体味与她同行的这片刻……

在茵茵跟着他胡乱转了几圈后,终于他停了下来,指着右前方一棵树道:“你瞧,是那里不是?”

茵茵和兰香都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一株枝叶繁茂的杏花树树干上,写着“兰香”二字,那两个字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打,已有些许模糊了。

兰香像见到了自己的旧相识般,惊呼道:“小姐,就是那里!”

茵茵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过去,她微微蹲下身,伸出手去轻轻抚摩那树干上的“兰香”二字,犹记那日刻的这两个字还是新鲜嫩黄的,似乎鼻尖还萦绕着那股子木头香气,如今却已泛出枯黄之色,仿佛这刻字是树干上的一道伤疤。

确实是一道伤疤,当初刻着字时她想着的是九思,如今这个名字,已成了她心里的伤疤。

时间把新鲜的美丽的,风化成枯萎的丑陋的;把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家族,变成如今这落败颓废、死气沉沉的一座府邸。

她的幼时的梦想,已全部破灭,思及此,茵茵不禁怅惘,深叹了口气。

“你作何叹气?”赵伯真问:“这不是找着了么?”

茵茵淡淡道:“我以为你找不着呢,我自个儿都找不着了。”

赵伯真背着手,大步走近她,“我忘了说了,我这人记性极好,凡是我想记住的人或事,就没有记不住的。”

他周身的气息太过浓重,一靠近便包裹了她,茵茵气也喘不上了仿佛自己是个猎物,下一刻便要教这猎人捉去。

她不安地挪开两步,转到兰香另一侧,赵伯真察觉,以为自己唐突,连忙也后撤两步,随即命跟来的小厮,“你去那酒馆里借把锄头来,”小厮领命去了。

茵茵抬眼觑了觑他,眼中颇有两分畏怯,赵伯真只好再退后几步,笑道:“你这样怕我?”

茵茵望了他一眼,倔道:“我才不怕你呢!”

赵伯真听罢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