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你是个疯子◎

来人束金冠, 着宝蓝色对襟翻领胡服,宽肩窄腰,浓眉大眼, 看起来很是爽朗,他捂着小腹,一手朝刘灵指来,喋喋不休道。

“阿灵,你是要毁你哥哥的姻缘,是不是?”

此人正是国公爷长子,刘灵的亲哥哥,刘朔。

乍一看去, 两人长得很像,尤其那双眼睛,明亮有神。

邵明姮听刘灵说过, 前几日刘朔刚议完亲, 定了日子, 又将聘礼抬去女方家,约莫下个月便要完婚了, 届时刘国公和国公夫人都会折返回来。

刘灵揉着自己的额头, 警惕地瞪着刘朔:“我出去一趟, 才知道旁人的哥哥都不跟你一样。”

“废话, 人跟人能一样吗,我也没嫌弃你啊。”

刘朔答得理所当然。

刘灵气鼓鼓的别开眼,握着邵明姮手臂说道:“咱们去那边, 杨树发芽了, 柳树也抽条了, 这边比京城热的慢, 却也正是好时候。”

回头一看,怒斥:“你跟着我们作甚!”

刘朔背手悠闲行走:“这么宽的路,你怎么就认定我在跟着你?”

刘灵自小说不过他,偶尔能打赢,却也几乎平手,故而索性不搭理,拖着邵明姮越走越快。

入目已然嫩绿成片,水面上海趴伏着几只鸭子,快活地将脑袋钻进翅膀下,只消水里的鱼经过,他们便倏地朝下扎去,动作又快又准。

婢女带着喂鱼的食物,刘灵拿了些分给邵明姮,余光扫到靠在栏杆上的男人,不由地蹙起眉头,“刘朔,你今儿没正事忙吗?”

“巧了,还真没有。”

“你...”

“在岸边喂有什么意思,咱们坐船到湖中心去喂。”

说罢,刘朔也不管她们同不同意,撑了桨,朝她们伸手:“快上来。”

船上有桌案,摆着瓜果茶水。

邵明姮拢紧披风,挨着刘灵坐稳,眼见着小船**开,远离了河岸,刘朔才小声开口。

“我大婚那日,除了爹娘之外,京里肯定还会有人来。”

刘灵笑:“自然了。”

刘朔又要敲她脑门,她抬手挡住。

“你怎么不动脑子?”刘朔翻了个白眼”,“朝中如若来人,那我妹夫和姮姑娘在灵州的消息不都透出去了吗?”

刘灵反应过来,看向邵明姮。

邵明姮笑:“无妨,便是知道也没什么的。”

“二表哥一定会来找你的。”刘灵笃定。

“他不会。”

手里的鱼食洒落,引得红鲤一丛丛追随,扑棱着身体跃出水面。

邵明姮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了。

夜里,刘灵翻来覆去睡不着,像烙饼子一样。

邵怀安拍了拍她肩膀,她睁大眼睛:“你也没睡?”

“你都快把床晃碎了,如何能睡得着。”

他的手指修长,拨开刘灵额间的头发。“何事这般心神不宁?”

刘灵便将哥哥大婚,京里来人的事说了一遍,又与白日那般信誓旦旦:“你信吗?”

“他不会来的。”

刘灵泄了气。

“二表哥那么喜欢阿姮,怎么可能知道她在这儿却不来?”

“换个思维,如果是我断了腿,我即便知道你在灵州,也不会过来找你。”

“那我就去找你。”刘灵笑着,一口咬住他的唇。

邵怀安脸上发红,稍微将她推开些,说道:“阿姮不是你,她也不会去京城的。”

刘灵揽住他的脖子,颇为惆怅,但想了会儿,又觉得无用,索性不再搭理,一掀被子,将两人蒙住。

“我先欢喜了,明儿再考虑他们的事。”

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这一闹,便是半宿。

邵怀安当真觉得她年轻体健,故而即便自己累了也忍着不说,配合她,取悦她,看她伏在自己怀里,额头鼻间全是汗,那样真诚炙热。

他拍拍她,嗓音暗哑:“阿灵,你真是一个好姑娘。”

“嗯,我知道。”刘灵打了个哈欠,抬手横过去,“睡吧,郎君。”

....

邵明姮已经能独自出门,周遭的路尽也熟悉过来。

她去了趟书肆,挑了几本医理书目,结账时,看见书肆斜对面的店铺,不由一愣。

九月药肆的分店竟然开到了灵州。

她抱著书进门,看着与涿州如出一辙的陈设布置,有种恍若经年的错觉。

“娘子是给旁人抓药吗?”

小厮出来,引着她往里走。

邵明姮点了点头,“有治膝盖的药吗?”

小厮一愣,“是疼痛还是被外物咬了?”

“被箭射断的。”

小厮摇头,“天底下哪有这种药,真是对不住您了。”

房中燃着灯,很亮。

从窗外看来,能望见邵明姮纤细的剪影,她正端坐在桌前,翻看那一本本崭新的医书。

刘灵小声道:“阿姮是要把自己变成大夫,然后进京给二表哥看病吗?”

邵怀安摇头:“她一时间没有着落,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过几日便好了。”

过几日,然后又过了几日,直到六月,刘朔大婚,国公爷一家从京城回来,邵明姮仍旧保持着热忱。

当天夜里,他们阖家一起用了饭。

虽不满当初刘灵自作主张出走,但是看邵怀安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又不卑不亢的模样,顾玥便首先心软,吃饭时不断打量,越看越喜欢,便也没有当初那么神奇。

国公爷自幼便顺着刘灵,知道自己的女儿有主张,看中的男人必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毕竟嫁了人,他心里不舍,虽挑剔了几句,后来一番酒水下肚,便搂着邵怀安叮嘱起来,说他是二婚,他们刘家不在意,但是必须要对刘灵好,要爱她,护她,让着她。

邵怀安全都答应下来。

顾玥在旁看着,甚是欣慰,握着刘灵的手说道:“嫁了人,便要好好过日子,玉瑾不错,你别欺负人。”

“知道了。”

刘灵钻进顾玥怀里,偷偷回头扯了扯邵怀安的袖子:“别喝了,快回屋去。”

刘朔瞧见,一把拍掉她的手:“来来,妹夫,我敬你!”

气的刘灵在桌子底下狠狠将他的脚碾成饼子。

顾玥与邵明姮说起京中变故,有意无意提起顾云庭,道他如今恢复很好,已经能乘轮椅出门,她去后宫时,看到过几次。

邵明姮只听着,也不发问。

顾玥拍拍她的手:“二郎瘦了。”

话音刚落,邵明姮眼圈便红了。

后来回屋,她趴在桌上哭了一通,翌日顶着红肿的眼睛出门,刘灵问她怎么了,她便直说被蚊虫咬了,半分不肯露出伤心难过之意。

彼时刘灵拍着邵怀安的后背,意味深长道:“你不是说过几日便好了?”

邵怀安叹气。

京中,东宫。

顾辅成与众臣商议,重立太子,又顶着诸多压力将双腿残废的宁王扶上储君之位,倒也没有多少人反对,御史台的出来说了几句,也明白没有旁的选择,若一味谏议,等同于谋逆,毕竟陛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顾云庭看完案录,觉得浑身闷不透气,便由宫人推着轮椅往外走。

风光正好,宫里的槐树和梧桐都开了花,淡淡的香味掺杂在一起。

经过树下时,桐花掉在身上,浅紫色的花鲜嫩生动,他捏起来,在指间转了转。

随后扔掉,车轮碾过,桐花立时稀烂。

“殿下,这是往掖庭去的路了。”

内监提醒,便自作主张放缓了动作。

“继续往前走。”顾云庭不动声色看着那晦暗的大门,曾几何时,他走着进去,救了一人出来。

那时,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能算到所有。

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狼狈模样。

“把你的弓箭和箭囊给我。”

他伸手与两侧的侍卫说道,侍卫忙解了兵器,交到他手里。

顾云慕正抱着手臂,横躺在院中的美人靠上,听见声音,外头瞟了眼,大笑起来。

“二郎,你这是过来看我?”

顾云庭挥退了内监,将弓箭放在膝上,自行推着轮椅上前。

走近了,面无表情的从箭囊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

顾云慕耳力极好,自是听出异常,立时跳起来,目光警觉的望着他。

“你要杀我。”

顾云庭没有说话,冷寂的眸子尽是深邃,他将弓弦拉到最满,然后,倏地射出去。

顾云慕轻而易举避开,冷笑:“你健全时都伤不了我,现在残废了,还想杀我,简直做梦!”

他拔出射进廊柱的箭,一把折成两段。

“来,再射。”

他被幽禁在这掖庭,快要闷死了,如今顾云庭过来,正好可以解闷,他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对,再拉满一点,箭头别偏了,二郎,手别抖!”

“嗡”的一声,箭矢从顾云慕右手臂弯处射过,插进草丛里。

自始至终,顾云庭一句话都不说,便只冷淡地拔箭,射箭,冷冰冰地没有一丝温度。

顾云慕恼了,一跃跳到他面前,抢过他的弓箭和箭囊,走远了。

利落地搭弓,拉弦,瞄准顾云庭的心口。

顾云庭身量笔直,虽坐着,却有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气度。

顾云慕恨极了他这种风雨不动的表情,咬牙切齿瞪着他,只要松手,他一定会没命的。

然就在弓箭射出的前瞬,顾云慕忽然明白过来,也意识到他究竟想要作甚。

他是来寻死的。

他扔了箭,一屁股坐在美人靠上。

“二郎,你是个疯子。”

顾云庭终于开口:“大哥,你怎么不射了。”

“我才不会杀你。”

顾云庭笑:“你不如杀了我。”

他拍拍自己的腿,将薄衾掀开些,“拜你所赐,如今它废了。”

“你逼我的。”

“我没跟你抢过皇位。”

“但你才是如今的太子,东宫之主。”顾云慕眼眸滚圆,极力压制着怒火。

“你是什么都不用抢,因为父皇会为你安排好,我不明白,同样都是他儿子,为何要这般不公,为何要牺牲我,来成全你?

你有什么好,是我帮他打的江山,是我辅佐他一步步登上帝位,最后却给我一句,我太莽撞,容易被人左右,便否定我,将我囚禁在此,凭什么?

啊!二郎,若不是他这般待我,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我本就没有对你赶尽杀绝。”

顾云庭同情的看着他,在他歇斯底里后,淡声道:“大哥,历来帝王,你见过谁会为了妹妹言听计从,视旁人生死为微末?

父皇说的对,那皇位是我的,你不配。”

解恨似的撂下这句话,如愿在离开后听到顾云慕的咆哮。

他拎了拎唇,冻结的心有那么一丝舒坦。

夜里,他展开书信,看着九月药肆传回京中的消息,他知道,阿姮去过药肆,也知道他的腿伤。

信上的内容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都能倒背出来。

阿姮在国公府,过的很好,平素里也不会提他。

“姮姑娘今日与刘娘子去钓鱼了,刘娘子钓了三条,姮姑娘一条,却是最大的,夜里她们做了鱼汤,姮姑娘吃了两碗。”

“世子大婚,国公府去了许多人,男宾女宾不设屏障,有些灵州当地的富家公子便同刘娘子和世子打听姮姑娘,似有结识之意。”

“姮姑娘与刘娘子去骑马,打马球,认识了好些灵州姑娘,她们约着喝茶,赏花,还让姮姑娘给她们讲各地风土民情。”

“姮姑娘今日病了,邵大人去药肆抓药,面上不大高兴。”

顾云庭将信都收起来,扶额闭眸。

她身体很好的,素日几乎不会生病,若是病了,也会很快好起来,且是不喜用药的。

他如此想着,她吃药的画面便如同真实般浮现在自己面前。

小脸雪白,双眉紧紧蹙着,屏住呼吸,一口闷掉。

他叩了叩桌案,关山进来。

“去库房找山参和其他滋补药品,快马送到灵州。”

关山自然清楚这东西给谁,只是送过去人家未必会收。

他的担心没持续多久,半月后,九月药肆的眼线道,姮姑娘全都收下了。

关山问她也没有留话,那人说姮姑娘一句话都没问。

他回宫复命,便很是难办。

顾云庭冷着脸,抬眉:“什么都没说?”

“没有。”关山摊手。

甚至连骂你的话都没有。

“知道了。”

入了六月下旬,雨水便多起来。

顾云庭与工部官员就江南一带河流进行改造,使得河渠纵横,湖塘棋布,令两岸以及上下游百姓的田地得到及时的灌溉和疏通。

后来亲自出巡去了趟扬州,见沉重绢帛,烟酒油酱等作坊琳琅满目。

想起那年,他在船上与她擦肩而过。

心中又是怅然不已。

“这是买给姮姑娘的。”秦翀抱着手臂,努了努嘴。

关山踩他一脚,小声道:“别提姮姑娘。”

顾云庭将红宝石石榴花纹簪子收进怀里,出门上了车。

现下出行,他阵仗都很是庞大,马车也比先前更宽敞,能放得开那架轮椅。

休息在驿站,下起大雨。

半开的楹窗不断被风吹的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潮湿的雨气袭来,夹着泥土的腥味,院里的花几乎被折断,树叶嗦嗦作响。

顾云庭披着雪青色大衣,面前桌案摆着一盏四角平纱灯,修长如竹的手指翻了书,目光清淡的落在纸上,屋内很静,斜对面的熏香偶尔破开一绺,他摸过茶盏,喝完后,又吃了一枚栗子酥。

长荣困得眼皮睁不开,脑袋一点一点。

便在此时,驿馆的门从外打开。

有个人穿着蓑衣急急闯进,关山迎过去,两人来到堂中,那人便将封有牛皮纸的信交到关山手上。

语气有点焦灼和忐忑:“大人,出事了。”

关山一愣,“谁出事了,灵州?”

那人为难地点头:“姮姑娘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千万别小看新冠,就算痊愈了,之后也要去医院检查心肺,今天第四天,简直难以言说的难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