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雪融,屋顶积雪化作冰水, 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撞上廊下的石阶,碰出朵朵小水花。有道是“下雪不冷融雪冷”,起初大雪覆盖郿县时, 蒋泊宁还不觉得有什么, 便是只裹着皮裘在原野上迎风策马, 也只觉得爽快清凉。可今日积雪融化, 便是用皮囊袋装了满满一袋热米浆揣在怀中,也还是觉得周遭冷意沿着领口袖口钻进来,赶也赶不走。

廊下蒋泊宁抱着热水袋瑟瑟发抖,可院中那一大一小却只穿着一套冬衫,连薄外袍也没穿,各自握了一根木杖,挥舞击打得发出呼呼风声,恰好卡中屋檐水滴落地, 声声流畅, 悦耳非常。

白冬年幼,只能双手握住手中木杖, 眉头拧着,脚下扎实迅猛,一步步冲杀劈砍,平日里那嘻嘻哈哈的模样不见一分,倒隐隐有些沙场征伐的锐意狠辣, 一瞬竟叫蒋泊宁觉得白冬仿佛是一个缩小版的白起。反观白起,却是单手执着木杖,在身前身侧轻巧抵挡,不时侧身出击,次次点中白冬软肋,面上虽不像平日里那般冷,却也没有半分玩闹神色,口中偶尔提点白冬两句,言简意赅,倒像是身在幕府中下军令一般。

最后一声木杖相击啪嗒一响,白起将木杖收到腰侧,宛如利剑归鞘,厉声道:“好。今日到此为止。”

白冬双手攥着木杖,弓身喘了会儿气,也像白起一样,将手中木杖收到腰侧,拱手向白起一躬,“谢起叔。”

“冬儿来。”蒋泊宁笑着招手,将白冬叫到身前,把怀中牛皮囊袋打开,递到白冬眼前,“喝口热米浆。”

白冬满头大汗,笑嘻嘻将手中木杖交给一旁的家老,捧着牛皮囊袋向蒋泊宁点点头,由着蒋泊宁用巾帕给他擦去汗水,自己就着囊袋咕噜咕噜猛灌了大半才放下囊袋,舒爽地长叹一声,哈出一团热气来,将囊袋封好还给蒋泊宁,拱手笑喊了一声,“多谢宁姑!”

蒋泊宁笑着摸摸白冬的头顶,由着家老将他带下去换掉被汗浸湿的衣裳。白起缓缓走到廊下,轻轻躬身贴紧蒋泊宁,也将自己的额头凑过去,微微笑着瞧着蒋泊宁,却只一句话也不说。

“幼稚。”蒋泊宁一笑,低头将手中巾帕翻了个面,抬手也给他抿了抿额头鬓间,“平日里看着稳重,怎么人后这么小孩子脾气。都是别人叔叔辈儿的了。”

白起但笑不语,蒋泊宁却忽地想起什么,又问,“哎,白秋是白冬的哥哥吗?”

白起点点头,抬手将小厮唤过来取走腰间木杖,自己陪着蒋泊宁往屋内走,边走才边向她解释,“白秋与白冬也是同辈,他俩的父亲都是我的堂兄,一个是最年长的,一个只比我大上一岁。白秋的父亲不曾从军,冬儿的父亲名唤白石,原先是山叔的护卫,在巩城护着山叔退了出来,自己却没了。”

蒋泊宁眉心蹙起,将怀中牛皮囊袋抱得更紧,急急问道:“冬儿的母亲呢?”

“难产没了。”白起与蒋泊宁走到堂中木案旁,围着火炉坐下。白起低头想了片刻,说道:“我想将冬儿接到咸阳白府去住,一来好有人照顾他,二来,婶母老催我,有冬儿在,她也有些事情做。”

蒋泊宁低头笑起来,将手中巾帕丢到一旁的木案上,“也是,过几日你领兵讨伐魏国,少也要半年才能回来。老夫人身边有个小孩子,也是安心些。”

白起凑过来握住她手背,“只一点,你觉得如何?”

蒋泊宁抬眼瞧他,眼中三分不解,七分羞涩,“我?为何要问我?”

白起眼中倒是难得有了几分玩笑神色,忽地伸手覆上她腹间,低声道:“要是咱们有了孩子呢?不是觉得会……”蒋泊宁抬手正要往他手背上打去,却听见外头一阵马蹄急响,心中咯噔一下,当即扭头往外看去。

白起正色,倏忽站起身来,三两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廊下,只见一人黑衣轻甲,从马上下来,跑进院中,正是方才两人刚刚说起的白秋。

“何事?”

蒋泊宁跟着出来,见白秋这副急匆匆的样子,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站到白起身后,下意识攥住他袖口。

白秋单膝跪地,拱手道:“太后有令,请国尉和唐簪袅即刻进宫。”

白起咬牙尚未说话,只反手在后握住了蒋泊宁的手指。蒋泊宁先开口问道:“谁传令来的?什么时候?说了是有何事吗?”

白秋抬头回道:“宫中内侍昨日午后来的,直接到了白府,只说太后要请两位速速入宫去,却并未说是为什么。”

“可有王令下来,让国尉领兵讨伐魏国了?”

白秋点点头,“有了,只是内侍来时,听说国尉不在府中,便说让国尉回咸阳的时候入宫领兵符。魏左相也来过,也是说在宫中等国尉,叫国尉要入宫时,将他叫上一块儿进去。”

蒋泊宁这才松了口气,偏头看向白起,说道:“之前你说,是魏冉告诉你太后的打算,想来他也是想要拉拢你,既然如此,加上讨伐魏国再即,在太后面前,他也会力保你。不用担心。”

白起却摇头,“如果是要讨论军务,太后下旨叫我进宫去的话,虽然奇怪,但如今太后一同执政,也算不上不合理。可叫你去做什么?”白起皱起眉头想了想,“你先留在郿县,我先回咸阳,若是无事,你再回来。”

“不可。”蒋泊宁抬眼一瞧白秋,冷声说道:“快去备马备车,我们带上冬儿,立刻赶回咸阳。”

白秋诺声,正要转身往外走,却被白起叫住。白起握住蒋泊宁手腕,“如今太后掌政,咸阳有谁能与她抗衡,你既然已经违逆她的意思,怎么还敢这么鲁莽地进宫?!”

蒋泊宁打了个眼色叫一旁的家老随着白秋一同去拉马备车,自己拉着白起走到屋内,低声劝道:“我并没有鲁莽,之前我劝王上的时候,你觉得我是怎么劝的?我说什么,王上便是什么了吗?王上虽然年纪轻,可想的并不少,若我的理由不是为了秦国,为了秦王,他怎么会允诺?太后虽然是女流之辈,可确实是以秦国和秦王为先的,纵使她再怒,只要她明白我这么做都是对她有利的,她便不会对我怎么样。”

白起正想再驳斥她,却被她反握住手腕,忽地身前一暖,被搂了个满怀,“好啦好啦,信我好不好?都说了这些事我在行,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就好。”蒋泊宁抬起头来抿唇瞧他,踮着脚凑上来在他唇上一亲,软声哄道:“你不是能打仗嘛,要是我真的被太后攥住了,你就拿军功来将我换出来。这么多年挣的军功,你舍不舍得?”

白起纵使心中再生气再忧虑,也叫她磨了个干净,双臂收拢将她搂紧,低头吻住她狠狠吮了两口,又忍不住轻轻叼着咬了一下,抵着她额头叹气,“舍得。为着你什么舍不得?”

“起叔!”

蒋泊宁脸颊一红,窝在白起怀中眯着眼睛往外瞧,只见白冬站在廊下,一只手提着个小包袱,一手五指张开贴在脸上,指间眼睛眨巴眨巴,直直瞧着他俩,嘿嘿笑得浑身都在抖,一面笑一面喊,“该走啦!”

“去!”白起笑着抽出蒋泊宁手中牛皮囊袋,直直朝门外丢过去。白冬将小包袱往肩上一扛,吱哇乱叫着,裹着自己的小皮裘撒开腿,往门外白秋那边跑了过去。

白秋三两步走进屋内,看见白起和蒋泊宁并肩站着,嘴角也是染上笑意,拱手躬身道:“车马都备好了。”

一旁家老走过来,捧上白起的那顶黑斗篷。蒋泊宁先一步走上去将斗篷接过来,给白起披上,一边给他系好颈间系带,一边听旁边家老叹气,“小冬爷走了,郿县老宅就冷清了。”

蒋泊宁抬手拍拍白起肩头,对家老笑道:“既然冷清下来,不如家老也搬去咸阳同住?若是哪日白家人要回来,先派小厮婢女过来打扫便是,也不用家老总是在这儿守着。”

家老只喜笑颜开,还未回话,便听白起低头不知在蒋泊宁耳边说了什么,只见蒋泊宁脸颊一红,一锤白起肩头,转身就跑了出去。

白起笑着揉揉肩头,抬眼瞧见白秋双眼直直只看着自己,那脸上笑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霎那如同倒春寒,将漫天春暖花开一瞬冰封,叫白秋也低下头去,不敢再瞧他一眼。

“走吧。”白起说完,抬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白秋诺声,朝家老一拱手,转身追了过去。

白冬还不太会骑马,只能坐车,蒋泊宁担心他一个在车内太闷,也就进了车里陪他,留白秋和白起两人骑马先行。渭水平原上雪水汩汩流动,马蹄沉沉,映着车内欢声笑语,白起与白秋骑马走得慢,白起更是频频往回瞧马车上翻飞的车帘子。

白秋虽是怕白起,却压不下心中好奇,两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仿佛白起脸上有什么宝贝似的,被白起冷冷眼刀一扫,反倒大着胆子问出口,“起叔,太后召见你与宁姑娘,是不是因为她……”

白起没让他说完,只厉声吩咐,“等会儿到咸阳,你先送冬儿去白府,立刻遣人去请左相入宫。还有,请老夫人立刻带着媒人入宫,去见墨家巨子,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