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之间热气氤氲,背风处有火光摇曳, 小小的一簇贴着石洞中热泉的边缘, 只能见到暖黄色光亮,若不是看见那后头有火星飞出,还不能叫人发现。

火堆中柴火噼啪响了两声, 洞穴另一头, 那团黑裘轻轻动了动, 纤细五指缓缓伸出来攀住了狐裘边沿, 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一双微微眯起的双眼。

白起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抬眼就见蒋泊宁在狐裘中将身子转过来,低头放下手中的树枝,从火堆旁站起身来往她那边走过去。

蒋泊宁抽出一只手来揉揉眼睛,抬起下巴看向白起,“木……”

一开口,那声音只又软又哑, 叫蒋泊宁立刻就闭上嘴, 双颊腾地红了个透,手指一抓狐裘边沿, 便将自己的脸埋了回去。狐裘外头先是一静,接着便传来白起低低的笑声,蒋泊宁既是羞也是气,正要钻出去打他,脸还未露出来, 只觉浑身一轻,被他连着狐裘一裹,打横抱了起来。

周遭越来越暖,白起连人带衣服将蒋泊宁扛到火堆旁边,拢在怀里靠着洞内的石头坐下。

“好了,别捂着了。”白起抬手,将蒋泊宁头上的狐裘扯开,捏着她脸颊低头笑起来,在她脸上唇边亲了两口。他声音也哑,只是平日里声音便低沉,此刻听起来更莫名醉骨,“饿不饿?肉在烤了,还得等一会儿。”

他伏底身子,只松松束在身后的发垂下来,融进蒋泊宁身上狐裘,“还疼吗?”

蒋泊宁脸颊又是一红,抿着唇抬眼定定地与他对视,只见那眼中珍重情意,忍不住一手搂住他脖颈,一手拢住身前狐裘,往他身上拱了拱,扬起脸在他下巴上啄了下。感知背后白起双手收紧,蒋泊宁软着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低声清清嗓子,“也不算很疼,比以前想象中好很多。”

白起见她捉住自己束发的发带,那原本是她的,可此处一没梳子二没镜子的,他也不好重新把头发束冠簪上,只能用刀将蒋泊宁的发带一分为二,绑在自己头发上。

黑的发,红的发带,白的手指,白起伸手将它们一同握住。

“你来之前,多大了?”

他掌心的手指微动,蒋泊宁想了一会儿才说:“刚满十八。还是个学生,我们那时候,百姓都能上学读书识字。我小时候,听过很多你们的故事,我的父母,就是专门研究历史的。”

白起指腹带茧,在蒋泊宁手背轻轻摩挲,“难怪。”

蒋泊宁以为他在说她凭借着历史扶摇直上,只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来这里之后,栽了多少跟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有些事情,倒不是知道就能做好的。”

“自然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难怪你这么懂得揣度人心。太后、秦王他们,说你是他们腹中蛔虫也不为过。”白起轻轻笑了一声,“不过你也是胆大,初来时便咋咋呼呼地要我带你去见秦王,也不怕我真的把你当作奸细杀掉。”

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摸着白起下颌,“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想着你该不会那么冷血。那时我也一无所有,只剩咋咋呼呼的愚勇了。”

蒋泊宁收回手来,握住白起的手指,望向那跳跃的火苗,“不过,说起秦王,我倒确实担心。如今他信赖我,不过是因为他现在还势小力弱,又缺了母亲的关爱。他终有一日会长大,我真怕他会变成那个疑心深重的君王。”

白起唇角微动,面上未见一丝愁容,“你我问心无愧便可。”

蒋泊宁噗嗤一笑,只能无奈地摇头,点着白起的下巴道:“木头。”

白起抓住自己下巴上那几根捣乱的手指,贴到嘴边亲了亲,侧身拢着蒋泊宁直起腰来,将火边烤着的肉取过来,拔出一边放着的匕首,挑了挑肉,见里头没有血水外渗了,才将肉递到蒋泊宁手边。

烤肉无油无盐,却别有一股天然香甜,蒋泊宁也是真饿了,白起递过来什么她便吃什么,一瞬风卷残云,只吮着手指笑得满足。白起见她吃得差不多了,起身走到热泉边上捞水洗了洗手,又打湿了一条布帕回来递给蒋泊宁。

“外头雪停了吗?”蒋泊宁就着布帕擦了擦手,将布递回白起手上。

“停了。天黑前就停了。”白起随手将布放在一边的石头上,转身在火堆中添了两捆枯枝,这才走回到蒋泊宁身侧坐下,伸手在她头顶乌发上揉了揉,“头发干了。”

蒋泊宁一瞧火堆边上,见旁边石块上铺着两人的衣袍,就着火光暖着,石块另一旁,热泉里去气泡轻轻涌起来,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响。她也是累得迷糊,只隐隐约约记得白起抱着她走进热泉里头,却只觉得朦胧模糊,像梦一样。现在发尾微湿,身上也是清爽,窝在两张狐裘斗篷之间,只怡人得叫蒋泊宁又觉得困意来袭。

白起侧身躺在狐裘外侧,枕着自己的手肘,另一只手勾着蒋泊宁鬓边的头发捏在指间。他也只穿了袴裤,将上身的衣袍同蒋泊宁的一同留在泉边。外头是冰天雪地,周遭却温暖如春,叫他也有些困倦,正想伸手搂住身前那一卷狐裘,却忽地见黑裘抖起,将他也包裹了进去。胸膛前温玉覆上来,不知比外头暖了多少,只让他觉得脊背一阵酥麻,低笑着便在狐裘下搂住蒋泊宁腰肢。

乌发伏在他身前,白起只笑着伸手将她耳边头发撩起来,另一只手在她腰窝轻轻一勾,“还想?”

“没有没有!”蒋泊宁抬起脸来,只将脑袋摇成拨浪鼓,红着脸将他抱住,“困了,只是困了。”

头顶传来他朗朗笑声,只叫蒋泊宁双颊更红更烫,正要抬头凶他,却感到脑后他的手顺着她的发轻轻抚摸,声音微哑,却暖得酥麻,“睡吧。”

一声如若咒语入耳,叫万千睡意顺着脊背蔓延开去,但听热泉边上火堆里头噼啪响了几声,只剩下人声轻软呼吸。

洞内旖旎暖意拥着火光,洞外寒风呼号扬起碎雪。一侧火苗渐弱,一侧长夜流去,外头的日光沿着洞口缓缓透了进来。

日光盈满洞穴,惹得蒋泊宁睁眼醒来,往身边一摸,却不见白起,只剩下暖暖两张狐裘。她坐起身来一瞧,洞内火堆已经灭尽,旁边石头上也不见白起的衣服。等蒋泊宁起身穿好了衣裳,就着热泉洗了脸,才见白起走进洞来。

黑衣黑裳,发尾却束了一条大红发带,只惹得蒋泊宁笑出声来,“你去哪儿了?”

白起倒不甚在意,走进来将地上的两顶狐裘捡起来拍了拍,走到蒋泊宁身前,用狐裘将她裹好,一面给她系带子,一面回答:“昨天没空管那两匹马,早上出去没见着,往外头走了走,才将马牵了回来。”

蒋泊宁伸手在他手指上握了握,只觉一阵冰凉,抿着唇用手心给他暖了一会儿。

“没事。”白起披上斗篷,低头系好领口,牵起蒋泊宁的手,一起往外走去。

蒋泊宁扳着马鞍爬到“踏雪”的背上坐好,见白起上马后一扯手中缰绳,马头却是往北而去,并没有回咸阳的意思。

“踏雪”马蹄扬起,带着蒋泊宁走到白起身侧。

“去哪儿啊?”

白起扬起马鞭,指向前头,道:“郿县老家。要是我不在军营也不在咸阳白府,军令若来了,会送到郿县老宅。”

“也好,去换身衣服。”蒋泊宁抬眼便瞧见他头上的发带,“你还得陪我一条发带呢!”

白起未答,手探入怀中,伸到蒋泊宁面前,摊开手掌,只见掌心玉笄莹亮,上头那只燕子栩栩如生正是展翅欲飞。

“还带着?先还我吧。”说着,蒋泊宁伸手就要去拿,却见白起五指一收,抬眼望去,只见他笑着扭脸回去,手上马鞭一扬,“眉间白”四蹄踏碎草原积雪。

蒋泊宁勾唇一笑,一拍马背,脚下轻动,也追了上去。太白山下草原只一片冰雪,两抹黑色如山中燕雀,夹着欢声笑语,往北飞去。

一场大雪,将渭水平原染了个透白,东至函谷关,西到郿县陈关,皆是茫茫一片枯草夹着白雪。郿县虽是大县,房屋却甚是古朴,雪后平添两分萧索,可这太阳还没出来,便见房前屋后孩童出来嬉闹,一个个穿着厚皮袄,绕着街巷打雪仗,嘻嘻哈哈叫个不停。

白起与蒋泊宁两人骑马进了郿县,在街头下了地牵马走进去。街上孩童不大认得他们,只见两人黑马黑衣黑狐裘,端的是一副富贵样子,见白起面上表情冷胜冰雪,也没一个敢上前问,只一面瞧一面躲到路边。

孩子堆里头有个拔高的,哎呦叫了一声,挤到前头大喊一声,“起叔!”

白起闻声望去,朝那孩子招招手将他叫过来。

那孩子身上衣服湿一块脏一块的,头发也乱蓬蓬带着碎雪,简直就是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回来,可那张笑脸红扑扑煞是喜庆,一上来就对蒋泊宁拱手躬身,抬起头来便自报家门,“郿县白冬。”

“我族侄。”

“怎么你辈分都这么大了,都有侄子了。”蒋泊宁上下打量一回白冬,也向他拱手道:“墨家泊宁。”

“你婶母。”

白冬一双眼瞪大,眨巴眨巴看着蒋泊宁,忽地笑起来,正要张嘴,却被蒋泊宁一手捂住。

“听他瞎说。不许叫!”

蒋泊宁眉毛一挑,只叫白冬连连点头。白起伸手将蒋泊宁的手拽回来,下巴轻轻一抬,“冬儿,回去告诉家老,我待会儿就回去。”

白冬如蒙大赦,拔腿就带着一群孩子吱哇叫着沿着主街往远跑去。

蒋泊宁瞧着孩子们跑远,另一只手里的马鞭一抽,却被白起放空握在手里,往怀里一扯,反将蒋泊宁整个人扯了过去。

“把我睡了,还想不认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