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内,寒意渐渐笼罩, 市坊内街头巷尾, 偶尔可见妇人走出家门闲谈,三两个怀中抱着刚做好的冬衣,皆是跟身侧的人聊个几句, 便回头去望咸阳大街, 探着头想去看那咸阳城门。

“听说韩魏退兵都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 怎么还没见他们回咸阳啊?”

“别人打来, 自然打回去,沙场上次次都是胜仗,久一些也没甚关系!不是说巴蜀天险比函谷关还厉害,连巴蜀都能平定两次,韩魏算个什么东西。”

“可眼瞧着就要入冬了,这冬衣我都为我家那人做好了……”

但听咸阳大街外马蹄疾驰而过,巷间百姓纷纷跑出来,只见一轻甲信使策马而来, 一手紧握缰绳, 一手高举捷报,大喊道——“大破韩魏, 夺地拔城,班师凯旋!”

捷报如若一颗火星,自咸阳城城门到秦王宫后殿,将整个咸阳城一瞬点燃。老少欢呼雀跃,妇孺喜极而泣, 这一回,秦国又活过来了,这一回,秦国的脊背又抗住了东方的又一次击打,挺立在华夏大陆西陲,傲视中原。

那信使策马入了秦王宫不久,只见秦王宫大门又徐徐打开,王旗招展,引着数辆青铜轺车开出宫门,前头礼官扶着车轼领路,车队中央,年轻的秦王稷立在青铜轺车之中,面容肃穆却难掩唇角欢喜,即便是在车上,也忍不住左右扭头去看沿路百姓,看见路旁大娘对自己招手,也挥起广袖叫大娘看见自己,边上有孩童学着大人说话,咿咿呀呀喊出两声“秦王万岁!”,都能叫秦王稷浑身一颤,木在青铜轺车之上。

车队一路往咸阳城大门开去,百姓欢呼之声渐渐被抛在身后,王旗越过咸阳城大门,便听见渭水涛涛,沿着咸阳城外官道往西望去,只见黑甲秦军绵延数里,虽是风尘仆仆从沙场上厮杀而归,可那黑色军盔之下却尽是欢喜精神的面容。沿着秦军队列从远而近,便见一面“秦”字大纛旗迎风摆动,缓缓朝着咸阳城靠近,那“秦”字大旗一侧,照旧是那面“白”字将旗,可那将旗之下,却早不是将军白山。立在马上那人,身形矫健,脊背直挺,手握缰绳引着战马,端的是一副生人莫近的威严面容。

秦军渐行渐近,礼官高呼:“秦王郊迎秦军,慰劳众将士!”

黑甲秦军步子缓下来,前头骑在马上的将领骑兵纷纷下马,定在原地,看那王旗引着秦王车队走到近前。王旗驻步,秦王稷扶着内侍从青铜轺车上走下来,快步向白起走去。

白起见秦王稷下车迎过来,从身侧军吏手中接过一个长形木匣,捧在手中,俯身单膝跪地,赳赳道:“臣白起,携安邑至乾河百里地图,归来复命!”

秦王稷满脸尽是欢喜,伸手扶起白起双臂,笑道:“白公乘勇退韩魏联军,夺韩国城池,大壮我秦国国威!”说罢,秦王稷身旁长史向寿从白起手中接过装着地图的木匣,交到身旁内侍手中。

礼官捧来两爵清酒,奉到秦王稷与白起面前,后头小吏也沿着秦军队列捧着酒碗酒壶过去,将劳军酒一一分给领军将领。秦王稷将酒爵捧起来,亲自送到白起身前,白起俯身恭敬接过酒爵,秦王稷这才回身拿起自己那爵秦酒。

秦王稷看着白起,将手中酒爵捧到身前,道:“征战数月,白公乘辛劳,这一爵,寡人敬公乘。”

受到年轻君主的这样敬重,纵使是冰山木讷如若白起,一瞬也觉得浑身一震,喉头滚动,捧起酒爵高声回道:“臣为秦人,为秦人征战,不敢言苦!”

说罢,两人一仰脖,与身后一众秦军将领一起,将杯中辛辣秦酒喝了个见底。秦王稷终究年轻,还不太受得了秦酒的苦辣,忍不住握拳在身前,轻轻咳嗽了两声,把酒爵交回给身边的礼官。

秦王稷喘过气来,转身往身后那一干由魏冉领着的文臣看去,回过头来面向白起,朗声道:“白山将军伤重,不便再任国尉一职,寡人属意你接任国尉,如何?”

白起本来心中还担忧秦王稷会因为白山中了韩军埋伏一事问罪,一听秦王这样说,便知道这劫白家算是迈过去了。他也不推辞扭捏,低头拱手俯身,道:“臣定不负王上。”

秦王稷抚掌一笑,长史向寿往前迈了一步,展开手中王诏,高声宣读道:公乘白起,领兵征战,夺地百里,扬我国威,爵升四等,进为左更,领国尉一职,护卫咸阳。秦王元年冬。”

身后文官听了,皆是一惊。纵使知道这次白起临危反杀韩魏军功卓著,也没想到秦王这么大手笔,一下子就给他进了四等爵位,还一句不问白山战败之事,直接将白山的国尉一职交到白起手中。

一个文官凑到魏冉近前,低声道:“魏大夫,秦王这样,不合规……”

“慎言!”魏冉冷冷打断他的话,看向前方,见白起跪地领命,只抿了抿嘴唇道:“秦王任命官吏,哪里有你置喙的地方?!还知不知道自己身为臣子了?”

那文官听了,只悻悻然往后退去。人群中再没人有一句话。

看见白起领了命,秦王稷满意地点点头,对白起道:“国尉请上马,与寡人一同入城吧!”

白起朝着秦王稷一拱手,却说:“谢王上好意,臣还得带秦军回蓝田大营,等大军安定,臣再入城。”

秦王稷正想说话,身旁长史向寿却靠过来,低声说了两句,秦王稷听了,低头想了想,对白起说道:“好。寡人目送秦军回蓝田大营。请。”

白起躬身,转身骑上战马,战旗掉头,领着浩**秦军往蓝田大营开去。看着那面“白”字战旗远去,秦王稷这才回头往青铜轺车那边走过去,扭头问身边向寿,“白山将军如何了?”

向寿回答道:“还在府中静养着。宁姑娘千里奔袭,请了扁鹊去医治,如今还陪着日日去白府上看护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秦王稷点点头,“大将若损,必定搅乱军心。多亏宁姑找到了扁鹊。”内侍放下马凳,扶着秦王稷登上马车,向寿正要走,却被秦王稷喊了回来,“向寿,如今宫中太医没几个得力的,过些日子寡人想邀扁鹊入宫,掌管太医署,你觉得如何?”

向寿低头略想了片刻,说道: “扁鹊先生周游多年,喜不喜欢入宫为官且另说,若是王上真的想要请扁鹊入秦王宫,不如先问问宁姑娘,兴许她会有法子。”

“也是,再议吧。先行回宫。”秦王稷一挥衣袖,向寿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登上旁边的马车,随着秦王车队调转车头往咸阳城内驶进去。

车队轮毂钉钉作响,沿着原路开回秦王宫中,咸阳城中行人见秦王慰劳秦军回来,又立在家门口瞧了瞧,又四散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咸阳城主道大街一侧,白府家丁急匆匆跑进门去,一面跑,一面挥着袖子兴奋大喊,“起爷班师啦!起爷班师啦!”

后院白老夫人扶着侍女走出来,急急唤那家丁过来,“你方才说什么?起儿回来了?”

家丁捞起衣摆三两步跑到堂前,满脸尽是得意,躬身回话道:“还不曾回到府中,带兵回蓝田大营了,遣了小秋爷过来先告诉夫人一声,黄昏时分便能回来了!”

白老夫人抚着心口呼出一口气,“这么些天了,终于回来了,王上可问起……”

家丁机灵,立马摆手说道:“王上半句没问起老将军,别说没半句责备的话,还当下将起爷的爵位进了四等,让起爷代替老将军领了国尉一职!”

白老夫人双手合十,大叹祖上垂怜,感慨了一番,立刻命人去收拾白起的房间,备下热水衣食,合府上下,只翘首等着白起回来。白老夫人由侍女扶着回后院去,守在白山身边,日头渐近西山,房门忽地被推开,白府家老先迈步走进内里,白老夫人一见,当即从床榻边起身,急急喊了一句,“起儿!”

却见白府家老身后跟着的并不是白起,蒋泊宁笑着低下头,福身给白老夫人行了个礼,道:“是泊宁不是了,让老夫人空欢喜一场。”

一旁侍女也轻笑出声,白老夫人只拍拍自己手背,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迎上去拉住蒋泊宁的手,柔声道:“哪里,见你来,我也一样欢喜,不过听说今日起儿回咸阳了,我这颗心总悬着罢了。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蒋泊宁还未回答,只见家老领着扁鹊走进来。白老夫人恭敬朝扁鹊福了个身,“扁鹊先生昨日才来过,怎好劳烦先生又过来?”

扁鹊略一拱手,抬头瞧了蒋泊宁一眼,道:“还不是因为这姑娘,说白左更班师,秦王劳军犒赏,少不得要白山将军出面的时候,求我过来多看两眼,免得出什么差错。宁姑娘这嘴生得厉害,叫老朽不得不来啊!”

白老夫人只笑得合不拢嘴,将蒋泊宁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头捂着,“还不是扁鹊先生心肠软,才会被泊宁说动,怪不得咱们。有劳扁鹊先生了。”

蒋泊宁只笑躲在白老夫人身后,也不管扁鹊斜睨她,拉着白老夫人劝道:“扁鹊先生医者仁心,医术又是高明,此处没有老夫人和我的用武之地,还是先去外头等吧。”

扁鹊瞧着蒋泊宁半哄半拽地与白老夫人一同走出去,只留下他在屋内,也忍不住指着她背影笑骂:“竖子心机,甚于张仪!”

白老夫人挽着蒋泊宁,随侍女慢慢朝白府前厅走去,边走边与她闲聊,“今日听府里家丁说,王上在郊迎秦军时,就进了起儿的官职爵位,还连进了四等。”

“大退外敌,夺地百里,算得上军功卓著,又是在秦君新立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自然少不了这些,老夫人只多些享福,少些担忧,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

白老夫人抬起眼皮瞧了蒋泊宁一眼,却长长叹了口气,“享什么福?我膝下无子,唯有将起儿当自己的儿子来养着,眼瞧着他都过了二十五了,身边连个贴心的女子都没有,也不知我这家里,何时才能有儿童欢声笑语?”

蒋泊宁垂下眼眸只一句话不说。

白老夫人忽地抬起手来,覆上蒋泊宁的手背,“泊宁呀,你今年可是二……”

“老夫人!老夫人!”前头家丁急急跑来,在白老夫人与蒋泊宁面前刹住脚,拱手喘着粗气道:“起,起爷,起爷回……”

未等那家丁气喘顺了将话说完,便见那廊下走来一人,身形颀长挺拔,一身黑底暗纹束袖衣衫,发束小冠,脚蹬皮靴,一步步缓缓走来。不到两月未见,只叫人觉得他面上五官凌冽更甚,沙场浴血而归,带着杀伐之气,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地如同一汪泉水,暖得叫人心醉。

白起抬眼瞧向白老夫人身侧那人,目光流连不愿离去,许久才向白老夫人躬身拱手,“婶母,侄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