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郡。

奔波了一整夜之后,终于在远处天光破晓的时候抵达了东垣塞。

刘盈从马车走下,河马一样张大嘴巴打着哈欠。

其实他此前已经在车上靠着刘邦睡了一会,现在的哈欠连天不过是生物钟的效应。

在刘盈的传染下,刘邦和夏侯婴等人也同样张大嘴巴打着哈欠。

尤其是夏侯婴,他作为车夫,虽然有人和他轮换,但毕竟是在走夜路,需要格外操心,所以他虽然没有驾车,但却强忍着一路没睡。

“想当年乃公做亭长的时候,为了抓个逃犯,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现如今真是老了,才一个晚上没睡就顶不住了……”

“父亲所言极是……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兔崽子有种你别跑!”

卢绾骑在马上和夏侯婴对视一眼,二人均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的转头就走。

废弃的城塞中,刘盈仗着自己个子小身体灵活,频频从刘邦挥舞的剑鞘下逃出生天,但对于刘邦而言,无论是被人追着打还是追着别人打的经验都格外丰富。

所以没用多少功夫,他就把刘盈逼入了一间门窗尽数破损的小屋子里。

“嘿嘿,跑啊,接着跑啊……”

“看,飞碟!”

刘邦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飞碟,但还是下意识的顺着刘盈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怒不可遏的转过头来,手指捏的剑鞘咯咯作响。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小崽子太气人了!

只不过正在他迈步向刘盈走去的时候,却看见刘盈猛地向后跳了两步,声音有些惊恐。

“你、你是人是鬼?”

“你猜呢?”

听着角落里传来的沙哑且阴森森的声音,刘盈只觉得手脚冰凉,脑补了许多脸上贴着符咒,蹦蹦跳跳的小可爱。

作为一个看过无数丧尸片、僵尸片和许多奇奇怪怪影视作品以及玩过恐怖游戏的人来说,他在自己吓自己这一块是极为擅长的……

下一秒钟,刘盈隐约感到一道亮光闪过,耳边传来了一声如同龙吟般的声音,只见刘邦擎剑在手,三两步站到了他的面前,厉声呵斥:“装神弄鬼,找死!”

“武安侯……不,陛下,是我啊……”

角落中再度传出的声音,让刘邦停下了攻击的步伐,呆呆站在原地。

武安侯?

这个称呼,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再被人提起过了……

“出来!”

刘邦举剑在前,一手护着刘盈慢慢向房门外退去。

远处,察觉到不对的中郎、郎中等刘邦近卫,纷纷向这里跑来,手持长戟冲入房内,将躲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揪了出来。

“臣等护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无妨,不怪你们。”

趁着刘邦赦别人无罪的时候,刘盈躲在闻讯而来的卢绾身后,慢慢探出脑袋,确认着被长戟顶在脖子上的那个家伙到底是人是鬼……

嗯,应该是人……刘盈看着地面上被朝阳映衬出的长长的影子,再次变得底气十足了起来。

于是刘盈走上前去两步,上下打量着对方,只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上去很是瘦弱,但双眼却炯炯有神,只是盯着的不是面前的长戟,而是远处从马车上抬下来的野猪……

嗯,这是行军时撒出去的游骑顺手捕猎到的收获。

刘盈看了看那人皲裂而苍白的嘴唇,无声笑笑,递过去一个水囊:“先喝点水,等下再吃肉……慢点喝,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吨吨吨吨了一会,一抹嘴唇,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带着几分自豪的语气说道:“我叫宋昌,我大父乃昔日的卿子冠军宋义,父亲是旧齐丞相宋襄……”

“什么?”刘邦听到宋义这两个字,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你大父是谁?”

刘盈也抢上两步,将刘邦挤到一边:“就你叫宋昌啊?”

嗯,刘盈的激动,在于他又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大佬。

当年陈平周勃等人诛灭吕氏之后,派人去请代王刘恒来长安做皇帝,这时候刘恒手下的近臣,诸如郎中令张武等人都劝说刘恒应该待在代国静观其变。

但当时担任代国中尉的宋昌却说他们都错了,然后给刘恒分析道:天下人经过这么多年的安定,已经不认可非刘氏之人做皇帝,周勃等人干掉吕氏,并非人力,而是借助了上天赐予的神威,现如今活着的刘邦儿子中,只有刘恒这么一个既年长,又贤能圣明仁慈孝顺的皇子,反正那边都已经决定了,你就别推辞了。

听完宋昌的分析,刘恒当场就念了一首诗、不,是算了个卦,然后就当皇帝去了……

嗯,当时取代周勃的位置,节制南北禁军的人,正是被提拔为卫将军的宋昌。

所以,这个大佬我舔定了……刘盈轻轻攥着拳头,脸上浮现出谦逊温和的笑容。

宋昌看着刘盈笑了笑:“对啊,我就是宋昌……呵呵,宋昌又不是什么名人,哪里值得别人冒充呢?”

刘盈蹲在他面前,双手托腮问道:“那……你为何会隐居在这里呢?如今天下承平,正是用人之际,我看你也不像是没本事的人,为什么不出来做一番事业,谋个封妻荫子呢?”

宋昌摇头苦笑,刘盈口中所谓隐居,不过是给他留面子罢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心中升起一抹暖意。

之前他藏在房间之中,清楚的看到了刘邦和刘盈之间的互动。

他虽然不认识刘盈是谁,但刘邦他是认识的,所以,能够和刘邦如此互动的,必然是当朝太子刘盈!

然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小信陵君这四个字。

宋昌握着手中水囊,看着刘盈脸上谦和的神情,心中不由感慨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名号,小信陵君果然名副其实!

刘盈忽然一笑,阳光灿烂,八颗牙齿雪白:“要不,你先来天策上将军府做个录事参军怎么样?月俸五石,事少不加班,每年发十五个月的俸禄,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津贴和礼物奉送……”

“嗯,如果你将来有了孩子的话,可以免试入学大汉公学,得到全天下最优秀的教育……”

一瞬间,刘盈周围诸如刘邦卢绾等人脸上的神情凝固,宛如石化。

宋昌直勾勾注视着刘盈:“宋某有窃玉之名,殿下难道不嫌弃?”

窃玉?只要不偷香就可以……刘盈摇了摇头说道:“昔日孟尝君身边有鸡鸣狗盗之徒,窃玉者,难道还比不过他们?我小信陵君的胸襟,难道还比不过孟尝君?”

刘邦拢在袖子里面的拳头攥了攥,他家的小兔崽子自称小信陵君,就是对他爱豆的亵渎!

只不过现在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发火,等过一会再新账旧账一起算!

宋昌眼含热泪缓缓站起,五体投地大礼参拜:“蒙殿下不弃,宋昌愿一生追随,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搞定……刘盈在心里做了个加油的姿势,上前扶起宋昌:“哎呀,你也太瘦了,等下多吃点好的补补!还有,来人呀,去给他找件干净衣服换上……”

宋昌跟着刘盈向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向刘邦说道:“臣有要事禀报,还请陛下斥退左右……”

……

邯郸,丞相府,后花园靠近池塘的精舍,凉风习习,蛙鸣阵阵。

贯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房间内走来走去,豆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而他身后的衣衫也早就已经湿透。

刘邦突然改变行程,越过柏人县直奔北方恒山郡而去的行为出乎了他的预料。

“难不成,昏君察觉到了什么?”

“如此小心谨慎的计划,不应该啊……”

贯高昏黄的双眼之中浮现出挥之不去的的颓丧,忍不住的扼腕叹息。

“早知道,就不等那昏君离开邯郸,直接在王宫之中动手好了!要不是担心会影响到赵王的声誉……”

贯高眉头紧锁中,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入了一个肤色微黑,发际线很高的老者。

此人正是赵国上将军赵午。

刘邦此行检阅军队,正巧给了他名正言顺调兵遣将的机会,所以他这几日一直坐镇军中,只等着贯高那边刺杀成功,就发兵围困郎中骑兵,擒杀刘盈和卢绾等汉国重臣!

其实要是让他来操持的话,不如干脆趁着阅兵的机会,直接兵变诛杀刘邦,免得麻烦……

“丞相,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将军自己看看吧。”

赵午打开纸条一看,瞬间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贯高皱着眉头呵斥道:“镇定!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吗?”

赵午沉默了一下,问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干脆点齐兵马,真刀真枪的和那昏君做一场,就算是死了,也不算辱没了咱们的名头!”

贯高摆了摆手说道:“此乃下下之策,不可取。依我看,昏君也许并没有发现我们的谋划,有可能真的是临时起意……”

“所以我等不妨静观其变,只是现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不要牵连到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