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老人常年独守山中,平素里自然是孤单无比,每日间除了灶饭拾柴,便是听林中的虫鸣鸟叫,生活孤单乏味得就如一口枯井,无波无澜,毫无生气。

若不是每月中旬都有人来为他配送生活所需,恐怕他连如何开口说话都要忘记了。

刚开始那几年,老人的东家为他安排了几个专门给他运送盐米杂物的人,那几个人最初时还算客气,半年后都开始厌恶山路难行运送辛苦,对老人也就没了什么好脸色,老人托付他们顺手代买的一些用具什物也是经常拖拉,再后来干脆就变得恶言相向,一副每月来看他就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死掉的嘴脸。

老人一怒之下托信给东家,说自己使唤不起那几位好汉,今后盐米日用的配送全都依靠自己的傻侄子来办。

为此那丢了差事的几人还寻机打了老人侄子两次,老人让自己侄子带话给东家,就说他不想再干了,回城里讨饭也比烂死在大山里更自在。

东家何等精明醒事,不但将那几人暴打一顿逐出了城,还亲自进山一趟,当面向老人赔罪。

自那以后,老人的生活再度回归于寂寞,拾柴挑水,起火做饭,每日里翻来覆去也只是忙活那几口吃食,余下的时间都只能用来倾听茅屋外的风吹林动,小院篱笆上的老藤毒性酷烈,连个山中走兽也不敢接近。

每当老人或是拍着巴掌或是敲着陶碗排遣孤单时,总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感伤。

现在身边多了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人,终于给老人过分安宁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色彩,所以他不在乎这个年轻人的来历,甚至不如何在意这个人是善是恶,只要有人能陪着他说说话,对他来说都算是很好的事情。

南过去了溪边,连锅带碗全都刷洗了一番,顺便还嚼了跟树枝刷了刷牙。

当他回到小院,发现老人坐在门槛上,似乎一直在倾听着他所发出的一切声响。

南过归置好手上的东西,然后坐在老人身边,拿过烟袋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瞬间被呛得差点炸开了肺。

听着南过剧烈的咳声,老人咧着嘴发笑,老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你笑什么,我刚刚是没准备好!”

南过解释道,并把烟袋放回了老人手里。

老人拿稳烟袋,又向烟锅里续了些碎烟叶,用拇指捻平,再次悠然的抽了起来。

“拟大爷,你其实也是个术士吧!”

南过看着老人问道,“不然又怎么会只身一人在大山里守护那两捆咸菜。”

老人仰起头,顿了片刻才说道:“我年轻时,确实修习过言箴术,不是夸口,老丈当年也算是个颇具资质的上好根苗,一入门便被我那恩师青眼相加。

待到后来就变得不识好歹了,恃宠而骄,年轻气盛,不顾恩师百般阻拦,执意要去修行复夺术。”

“那您学成了吗?”

南过摆弄着腿上的膏药,适时追问道。

“学成个屁,复夺之术讲究的就是以一双眼瞳驱策术能,你觉着我像是学成的样子?”

老人指着自己的盲眼对南过说道。

“那也就是说,您现在还是个言箴术士对吗?”

“我现在就是个瞎了眼的糟老头子。”

老人叹息着说,“奇术的四大分支相互抵冲,极少有人能兼修两种以上,我当时修行言箴术卡在瓶颈,便想另修复夺术再图进境,岂料不出半月便瞎了双眼,就连言箴那点微薄底子也一并丢了。”

“那别人来找麻烦时,您总有什么反击的手段吧!”

南过困惑不解的说道。

“我现在除了骂街,什么也不会!”

“您不是说那两捆蕨菜特值钱吗,要是有人图谋不轨进山来抢,您光凭骂街就能把恶人赶走?”

老人又笑了起来,有时候傻头傻脑的后辈真的非常招人喜欢。

“我常年住在这里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守护那两丛连城蕨被人抢走,别看它们露出地表才这么一点,实际上根深蒂固,根须在地下绵延数丈,而且皮糙叶厚水火难伤,即使是大旱大涝的年月也不容易死,连城蕨每三年结种一次,没结出种子之前基本不会有人来夺,费时耗力不说,夺去了也毫无意义。

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成了型的奇株异草往往都需要伴着人气生长,否则将来所结出的不论是花叶果种还是根茎枝皮,药性都十分酷烈,炼制出的灵药不管如何配伍都药力霸道,根本无法让人服用。”

“那要是有人算准了日子,等这些菜结出种子了再来抢呢?”

南过继续追问,他觉得若是自己想要那些种子的话,就一定会这么干。

“等到结种前后,东家自然会往这里派遣人手进行看护,不然还真能指望我这个老瞎子不成!”

南过抓了抓头,这他倒真的没想过,片刻之后马上又问:“那要是有人就是看你们东家不爽,特地跑进山里来毁掉那些菜呢?

这年头损人不利己的家伙多得是,他捞不着的东西也绝容不得别人有!”

老人在门槛上磕出烟灰,然后细致的用手指将灰烬中的火星逐一捻灭,他目盲多年,用火十分小心,一人独居山野,本该戒了烟瘾以防火患,可常年住在老藤毒刺的篱笆院里他又不敢喝酒,也就只能用抽烟来打发寂寞。

老人将烟杆缠好荷包插进腰带里,平淡的说道:“你觉得,一个敢在大山里常年独霸世间奇草的人,会是个简单人物吗?

我那东家也算得上世代门阀,家族生意遍及全国,设着可以通行国界的镖局,立着能够南北通兑的银楼,开着古辉河口数一数二的码头,养着远洋海外的船队,试问谁想找他麻烦之前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该死的有钱人!”

南过听着那些只需想想都觉着能耀花人眼的庞大家业,便咬牙切齿的说道。

“可不是嘛,该死的有钱人!”

老人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自己都有些记不得,上次这么大笑是几年前的事了。

日上三竿,趁着天气晴好,南过爬上屋顶,将上面的茅草彻底翻新了一遍,他的力气惊人,可再怎么说现在也是大伤初愈,所以看似简单的修葺也让他忙了许久。

临近正午的时候,南过在屋顶突然听到了丁零当啷的马铃声,他的第一反应是大山更深处的山匪来这里了。

老人在这里居住多年,难保就和本地的山匪们有些交情,如果自己贸然露面,会不会给老人平添麻烦。

小院的茅草屋就那么大,根本容不下他藏身,不如趁着山匪们还未现身,自己就先跑了吧。

于是他跳下屋顶,对着屋里的老人满面凝重抱拳说道:“拟大爷,大恩不言谢,青山不改……”还没等他把临别前的客气话讲完,老人连忙扶着门框走出来,急切的对他说道:“小子,你先别出门,我傻侄子给我送粮食来了,他怕生得紧,你一个陌生人冷不防的露面,非把他吓坏不可!

对了,你刚刚和我说的什么?”

南过尴尬的咽了口唾沫,抓耳挠腮解释道:“我刚才是说,我不小心把膏药粘房梁上了。”

这时候,趋避山中走兽的马铃声已经离得很近了,老人也没再去想南过说的胡话,从门后抓起拐杖便急匆匆的赶出篱笆门外。

“大伯,我来了!”

一个憨头憨脑的矮胖中年人牵着四匹老马来到篱笆院外,前面三匹马的背上驮着一筐筐的粮食蔬菜和日用杂货,最后一匹马的背上,侧身坐着个容貌清秀的端庄妇人,穿着朴素,看年岁还不到三十。

几匹老马都畏惧篱笆老藤散发出的气息,只肯停在小院的十步之外。

中年人钉好桩子拴牢马匹,回身先去将清秀妇人抱了下来,然后才开始逐一卸下马背上的货物。

妇人挎着个荆条篮子,迈开一双小脚走到老人身边,抓着老人的手轻拍了两下。

老人立时板起了脸,对着中年人的方向呵斥道:“憨子,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带着你媳妇进山来,你以为山里太平吗?

说不定哪天就撞上出山的土匪,把你媳妇掠去了看你如何是好。”

中年人也不吭声,自顾自卸着货筐。

那妇人摊开老人的手掌,用粉嫩指尖在老人的掌心勾勾画画。

老人一刹间变得眉开眼笑喜上眉梢,却又连连摇手对妇人说道:“我一个黄土埋肩的糟老头子还做什么寿啊,真难为你还记得,除了你们小夫妻俩,我还真找不出其他近人了。”

即使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妇人也是满眼笑意望着老人,这时她猛然看到了院子里的南过,惊得她张开了嘴,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原来是个哑巴。

老人感受到她的慌张,没有直接戳破,而是对着中年的憨子喊道:“傻侄子,大伯这里来了个客人,等你进院子见了他可别怕!”

“客人?”

憨子放下手上东西,一路小跑来到小院门口,就像看着什么新奇玩意似的盯着院中的南过。

“小哥你好,我是我大伯的侄子!”

憨子笑容可掬的对南过打起了招呼,“你怎么只有一只眼睛啊?”

妇人听到自家傻男人这么口无遮拦,连忙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憨子似乎是被这样**得习惯了,既不反抗也不喊疼,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我这只眼睛看透太多,所以想让它先休息半年!”

南过淡淡答道。

“哦!”

憨子像是领悟了什么真理大道,十分夸张的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憨子恍然大悟的拍了下额头,对妇人说道:“老婆娘,我想到了,这小哥长得很像咱们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通缉告示上的人。”

妇人这次是真的惊了,抬起手来便去扇憨子的耳光。

憨子被打得疼了,一边躲闪着一边赌气的嚷道:“就是像嘛,就是像嘛,他们还说这小哥杀了近百官兵和一位辑匪的大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