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对你那些小把戏一无所知。”方先生说，“一切都在神圣秩序的掌控之下，除了鳄鱼军团的战斗意志超出预期外，其他的都按照计划进行。救世主，你也不例外。”
阿宏闭着眼睛，蜷缩在中心控制室的地上，宛如一个无助的婴儿。所有的幻想都离他而去，连愤懑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具充盈着绝望、羞愧与自我憎恨的皮囊。这就是结局了吗？是的，这就是结局。我努力了，失败了。失败就等于死亡，死亡……
死亡是什么？在几天前的一次闲聊中，他曾经问过艾莲娜这个问题。
艾莲娜回答道：死亡，好可怕的。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感受。你的意识清醒着，身体却渐渐麻痹，不能动弹，也不再传来任何的信息。你似乎在飞，似乎在膨胀，又似乎没有，在你思量这个问题时，你又瞬间缩回到冷寂的躯壳里。四周变得异常安静，就像偌大一个宇宙，只漂浮着你孤零零一个灵魂。然后，这唯一的灵魂也如即将燃尽的火柴，在风中飘忽几下，熄灭了。一切都消失殆尽。黑暗，寂静，寒冷，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当时听艾莲娜这样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现在，他正在经历死亡，所以能深刻地理解艾莲娜说过的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
一切都消失殆尽。黑暗，寂静，寒冷，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阿宏？”有人在呼唤。声音飘飘渺渺，似远至天外，又似近在耳畔。阿宏，阿宏是谁？
“阿宏？！”一根手指伸到他的鼻翼下方，探寻着他的呼吸。他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我是阿宏吗？
“阿宏！你醒醒！”艾莲娜的声声呼唤，仿佛暗夜里悦耳的风铃声，又仿佛沙漠中悠扬的驼铃声，还仿佛是……
他沉醉其中，不想自拔。但是，隐隐约约有光透过眼睑照射进来。然后是雷鸣般的声音在大脑深处轰响，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那是心跳的声音。我是阿宏，我复活了吗？
他也曾问过艾莲娜复活的感觉是什么。当时艾莲娜说：你不敢睁开眼睛，也睁不动，眼睑沉重得像生了锈的铁门。四肢酸软无力，稍微用力就如无数根钢针在肌肉与骨头之间的缝隙里进进出出，疼痛无比。但你会感谢这疼痛，因为正是这遍及全身的疼痛告诉你，你还活着。你将继续在生与死之间挣扎。
我要复活。阿宏努力感受着艾莲娜说过的感受。不顾肺的抗议，剧烈喘气。手指能微微弹动几下，也让他欣喜不已。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睁开又马上闭上了，因为光线太过强烈，他需要重新适应。“你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需要重新适应。”艾莲娜如是说，“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无数的声音也将潮水般涌进你的耳朵里。你会意识到，这声音其实一直都存在着，只是被你（我）忽略了而已。”
阿宏倏地睁开了眼睛。10%的人的10%的行为是无法预测的。这句话在他心里萦绕。他拉住艾莲娜的左手，让她把自己从地上拉起来。比如，愿意为只认识一个星期的女孩牺牲自己。
第一次阿宏没能站起来，他起了一半，又一阵抽搐，倒了下去，连艾莲娜都差点儿被他拖倒。艾莲娜再次呼唤着他的名字，倾身向前，右手揽着他的腰部，让他把胳膊搭到自己脖子上，用自己的身体将他从地上支撑起来。
借着这一番挣扎的掩护，阿宏用左手拿到了掉落在地上的丛林之鹰，并将它藏在了艾莲娜的身后。
枪身很沉，有浓浓的杀意，也有拯救的希望。
“方先生，我有选择困难症。这是事实，我从不否认。”阿宏喘息着说，“但你，还有很多人所不知道的事实的另一半是，一旦我作出了选择，就不会轻易更改。”
方先生轻蔑地说：“这次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不会成为恶龙。”
阿宏说着，扣动扳机。丛林之鹰传来巨大的后坐力，他拼尽全力，固定住射击方向。
子弹不是射向方先生，也不是一旁侍立的四名龙虾特工，而是指挥中心大门。那里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被炸成了大窟窿。子弹打过去，没有击中任何有价值的目标。这一点让方先生颇为疑惑。然而下一秒，他就明白阿宏这么做的原因了。
五名鳄鱼战士从指挥中心大门蜂拥而入。他们的动力外骨骼虽有斑斑伤痕，甚至残破不堪，但作战依然勇猛。第一轮齐射，就打倒了三名龙虾特工。第四名龙虾特工拔枪还击，但很快被弹雨击倒。
“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里？”艾莲娜轻声问。
“刚才我在指挥系统里看见了。”阿宏说，“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开枪，是提醒了他们。”
“鳄鱼军团获胜了？”
“不，从整个迦楼罗基地的战况来看，鳄鱼军团战败了。这几个，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鳄鱼战士中的一个，掀开了面罩，露出尼罗鳄粗犷而坚毅的脸。他走到方先生跟前：“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神圣秩序已经放弃我了。”方先生耸耸肩，“我无话可说。”
这个昔日的救世主，今时的龙虾高级特工，将来的龙虾首领，挺直身体，脸上露出烈士一般肃穆的表情。但在阿宏看来，他更像是一个孤注一掷，结果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为了鳄鱼军团！”尼罗鳄低吼着扣动扳机。
方先生向后跌倒，跌倒在老P的尸体旁边。他们俩靠得很近，近得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地面汇集成小河，到最后，完全无法分辨出这血是方先生的，还是老P的。
“结束了，至少是告一段落了。”
艾莲娜说着，松开扶住阿宏的手，走了几步，蹲下身，从废墟下捡起来一样金色的东西。她走回到阿宏跟前。“你的，你父母给你留下的唯一礼物。”她把手摊开，金骰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阿宏取过金骰子，捏在手里。“谢谢。”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有想好……”阿宏迟疑着：回“皇家玛丽号”？还回得去吗？去别处，又是哪里呢？“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看见尼罗鳄向他走来，临时想起一个说法，“至少等我们一起杀出迦楼罗基地再说。”
尼罗鳄走到阿宏跟前：“救世主，请您原谅，我来晚了。我的妻子，还等着您的拯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相信我是什么狗屁救世主吗？救世主会犯如此明显的错误吗？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阿宏真诚地说，“救世主还需要别人来救？有这样的救世主吗？”
“相信，是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当您选择相信什么的时候，全世界都会为您让路。”尼罗鳄引用了方先生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这件事上，我相信错的不是您，而是方觉晓。遭遇背叛，不也是成为救世主的必经之路吗？”
“你相信命运？”
“不。”尼罗鳄说，“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去想那档子事儿，太深奥了。我只管做好眼前，比如现在。我就知道只有最虔诚最忠心最纯粹的信徒，才能不计一时的成败利钝，跟随救世主，历经磨难，走到最后的辉煌。”
艾莲娜说：“尼罗鳄，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先告诉你。先前我救你，只是为了让你拖住龙虾战士，让我有机会逃走，没想到现在你真的救了我和阿宏。”
“我明白的。我只管做眼前，不管其他。”尼罗鳄说，“时间很紧，龙虾战士随时会过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回到鳄鱼基地。在那里，重新开启反抗神圣秩序的伟业。”
尼罗鳄指着前方，仿佛红彤彤的太阳就要在那个方向跃出地平线，把淡金色的光线洒向莽莽苍苍的亚热带丛林。这似乎预示着什么。然而……我该相信他吗？这会是救世主计划的第二季吗？阿宏突然愣住了。
他摊开手掌，端详着手心的金骰子。单数是相信，双数是不相信。他很想抖抖手腕，把骰子抛到半空，然后看着它落下，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等待命运的安排。
然而他以最大的毅力克制住了这一冲动。他屈指成拳，把骰子捏在手心，用力之猛，好像要把骰子捏成碎片，好像要把骰子捏进皮肉里，好像捏着的不是骰子，而是他脆弱而又顽强的一生一世。
这一次，我要自己做出抉择。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