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置身于无光地狱。只有外面不绝于耳的枪声、爆炸声与碎裂声提醒着阿宏,他还在人间挣扎求存。

“艾莲娜?”他轻声呼唤。

“我在。”艾莲娜回答。

听声音,应该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他看不见她。“你怎么样?”他关切地问。

“我没什么大事儿。”艾莲娜说,“你试试能不能出去。”

阿宏仰面躺着,伸出双手摸索了一番,发现坍塌的观察室与指挥中心的这个角落构成了一个完美的逃生三角区。他试着推动压着自己的聚合物。这种高分子材料跟岩石相比,不算特别沉重,但他用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他又试着寻找较为脆弱的部分,一轮敲击下来,没有任何发现,不由得颓然一声长叹。

“我动不了。”阿宏说。

“你听。”艾莲娜说,“外面战斗的声音已经消失。要么是战场已经转移,要么是战斗已经结束。”

那获胜的一方是谁?龙虾,还是鳄鱼?阿宏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们已经遗忘了我们?我们被活埋了吗?问出的问题却是:“艾莲娜,你是龙虾特工吗?说实话,不要骗我,好吗?”

“是,我是高级龙虾特工,代号A。”艾莲娜并不讳言。

“你奉神圣秩序之命扮演这个角色?艾莲娜,这不是你的真实名字?”阿宏突然悲从中来,“在别的地方,你有别的名字,别的爱人?”

“这是我第三次执行这个任务。”

“你的死亡与复活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死亡是假的,复活也是假的。一个小把戏。只需要一种提取自蘑菇的药物,就可以使我进入死亡的过程,其逼真程度,一般的仪器都无法检测出来。”

“那你说的那些关于死亡与复活的感受……”

“那些感受是真实的。”艾莲娜回答。

沉默半晌,阿宏又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很重要吗?”

阿宏轻声说:“很重要,对我很重要。”

“别天真了。即便知道我的真名,你也改变不了什么。”艾莲娜道,“说真的,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兔子装,勒得难受。但为了完成任务,又必须穿上它,去讨得新一任救世主的欢心。”

“他们会脸红吗,前两任救世主?”

“我……我不记得了。”艾莲娜沉默了,似乎陷入了回忆,不久就自言自语道,“同样的剧情,救援、相识、复活、恋爱,甚至上床。任务,都是任务。有没有脸红?我真不记得了。”

“后来,我的前任,那两位救世主,怎么样呢?在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知道一切都是阴谋,知道一切都是骗局以后,他们怎么样呢?都死了吗?”

“没有死。他们成了龙虾特工。”艾莲娜说,“你已经见过他们呢。”

阿宏眼前滑过两张面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你是说……”

“是的。老P和方先生。他们都曾经是救世主。从反抗者,到神圣秩序的距离,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遥不可及。”

缅甸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恶龙盘踞山谷,威胁村民定期献上少女。少年暗暗跟随少女,奋力杀死恶龙,救出少女。然后,少年坐到恶龙尸体上休息,眼望少女和恶龙囤积的金银财宝,心生恶念。下一秒,少年头上长出尖角,身后长出尾巴,肋下生出一对硕大的肉翅,浑身长出黑灰色的斑斑鳞片。旋即,变身恶龙的少年啊呜一口,把少女吞下。

小时候听爸爸讲这个传说的时候,阿宏并不能理解少年为什么会从英雄摇身一变,成为人人痛恨的恶龙。此时听到艾莲娜说老P和方先生都曾经是救世主,他忽然间明白这个传说的寓意了。我会变成恶龙吗?他苦笑着问自己。没有答案。单数是会,双数是不会。他想象着骰子掷出之后的情形,然后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进裤兜里,去掏骰子。但是……但是,裤兜里没有骰子,骰子不见了。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的骰子不见了。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什么时候丢的?”

“刚才还在我裤兜里呢。现在怎么就不见了呢?它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皇家玛丽号”上的蜘蛛系统最初只能监控,不能做行为预测。一对程序员夫妻对蜘蛛系统进行改进,根据量子概率理论,升级了它的算法,最终使它成为“皇家玛丽号”至高无上的秩序。这对程序员夫妻就是阿宏的父母。在完成改进工作后不久,阿宏的父母就消失了。阿宏那年12岁。他得到的说法是,不会游泳的母亲失足掉入海中,父亲不顾一切跳进海里去救她,因为体力不支,风浪太大,双双溺亡。当然,阿宏也隐约听到过别的说法,比如保密,比如逃离,比如背叛,总之都不是失足溺亡那么简单。然而,就如此后的若干事情一样,阿宏无法分辨哪种说法是真实的,哪种说法是虚构的。有没有可能它们都是对的?抑或都是错的?他只能藏好金骰子—那是他12岁时,父母送他的生日礼物—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皇家玛丽号”赌船上默默地奋力长大。

旁边传来一阵响动。虽然看不见,但阿宏感觉得到,是艾莲娜从她躺着的位置,勉力爬到他的身边。“阿宏,你还好吧?”她问。

阿宏没有回答,而是再一次提出了那个问题:“神圣秩序到底是什么?你是高级龙虾特工,你有没有见过神圣秩序?”

“神圣秩序到底是什么?”艾莲娜说,“也许是一种我们需要领头羊的集体幻觉,也许是每一个活着的人不自觉地却又共同参与整个社会运作的结果,也许是庞大到无以复加的虚实合一系统在足够复杂后自发涌现的数字生命。谁知道呢?大家都在说,但谁也没有见过它。我也许见过它的代理人,现在想来,这些代理人说不定是自封的呢。打着神圣秩序的旗号做着自己的事情。然而,真要说没有神圣秩序,我也不能完全同意。”

“为什么这样说?”

“这次,我处心积虑地策划了逃跑。我以为我做得很隐蔽了,表现得与之前的任务都一样—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异常。”

“你要逃跑,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啊?”

“因为……”阿宏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像岩浆在流淌。

艾莲娜整个身体都笑得颤抖起来:“你想说你爱我吗?别傻了,我会相信一个认识我还不超过一个星期就说爱我的人吗?我并不爱你。所有你觉得我爱你的言行都是我表演出来欺骗你的,都是你的错觉。”

“我想说的,其实是……”“对不起”三个字在阿宏嘴里打转,吐出去的却是“我爱你。”他被自己的勇敢吓住了。然而,没有掷下骰子,他做出了这个决定,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爱太易碎,也太奢侈,不是我可以享用的,但还是要谢谢你。”艾莲娜说,“我告诉你吧,大男孩,不要让爱蒙蔽你的眼睛。爱,有时是一切,有时什么都不是。”

“我要是喜欢呢,喜欢爱蒙蔽我的眼睛。”

“很抱歉,我规划的未来里没有你。”

“你规划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的。”艾莲娜说。随即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湖泊、森林和木屋。湖边的小路,屋后的花园、菜园和果园,天边的彩虹。“没有摄像头,没有谁监控你,没有谁命令你,自由自在。”艾莲娜说,“还要养三只猫,一大两小。我愿意宠它们,就把它们宠上天;我要是不愿意呢,就让它们自己跟自己玩,我什么都不管。”

阿宏沉湎于艾莲娜的幻想之中,然后意识到自己没有为自己规划一个未来。“我有一件事想做。可是不知道该不该做。”一个念头从他心底跳出来。

“典型的选择恐惧症。需要丢个骰子来决定吗?”

“不,不用。”

“噢,我忘了,你骰子弄丢了。”

他半转了身子,伸手勾住了艾莲娜的脖子,吻了她。黑暗中,她的唇冰冷如雪,身体几近战栗。他突然意识到,她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的勇敢而决绝。尽管已经“死”过好几次了,她还是惧怕。死亡,是不可能习惯的。他心生怜悯,觉得自己应该再做点儿什么。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周围突然变亮,压住他们的聚合物板材被什么力量猛地掀开,光线如同无数枝利箭从四面八方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