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渺没让司机开进酒店的地下停车库, 而是让他把车直接停在酒店门口的临时下车点。

那辆从酒吧开始一直跟着他们的黑色豪车,经过酒店门口时速度很明显降了下来。在后面几辆车连续摁喇叭提醒后,才不得不加速离开。

纪渺关上车门, 看了眼那辆车消失的方向,眸光里平静无波。

第二天一早, 纪渺整理行李,打算今天就搬去陆宇飞的那套房子。

理到一半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低头看了很久,直到铃声断掉的前一秒她才点了接通。

“渺渺?是渺渺吗?”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

苏芸用家里的固定电话给纪渺打电话。

纪渺一接通电话,一句话没说,苏芸没忍住, 在电话里哭出了声。

纪渺静静地听着她哭, 抬头看着洗漱镜中的自己。

陆宇飞说“欢迎回家”时,纪渺差点感动得落泪,但当苏芸在电话里让她回家时,纪渺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仅如此,心底里很明显在抵触。

她的人生早已不受任何人的操控,没人会再逼着她退学, 用一张机票把她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

但当时的纪渺被伤得太重了, 就像受过伤的那只脚,就算痊愈了, 每逢阴天雨天, 依然会隐隐作痛。

纪渺降下车窗,门口的保安看见她,怔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开进老别墅区,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纪渺心里反倒愈发淡定。

纪渺没把车开进车库, 靠边停在门外路边。

推开门进去时, 下意识往车库的方向看了眼。

苏芸早就听到动静了,打开门看到纪渺,激动得说不出话,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纪渺神色淡然,只轻轻叫了声“芸姨”。

纪渺进门后随意扫了眼,家里和七年前自己离开时,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看到她站在客厅里不动,苏芸抹了两下眼泪走到她身边,“先生出去散步了,再有十分钟就回来了。”

纪渺点点头,坐到沙发上。

早上苏芸打的那通电话,明里暗里的意思,想让她回家。

纪渺回国前,对“回家”这件事没做任何计划,但既然“家里”主动找来了,她也没必要躲着。

苏芸看着纪渺,又开始忍不住落泪。

纪渺离开七年,不是七个月、七天,那些日子光是数,就要数很久很久。

对于苏芸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一个七年。

当年对于纪渺离开,苏芸着急难过,也对她失望生气过。但直到此刻再次见到她,听她叫自己一声“芸姨”,苏芸便觉得过去种种,根本没有她重要。

“渺渺,这几年过得好吗?”

“还行。”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家?”

纪渺没说话,只是看了苏芸一眼。

苏芸尴尬地别开视线。

当年纪渺是怎么千辛万苦地逃出去的,苏芸不是不知道。“回家”这两个字对纪渺来说,并非什么感人肺腑的词。

纪渺收回视线,随口问了句:“我爸什么时候退下来的?”

“有两年了。”

两年前,纪伯耀正式内退,终于从他热衷的名利场上退下来。

“他身体还好吧?”

“你刚走那年,心脏做过一次手术,”苏芸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纪渺才继续往下说,“不严重,这两年一直在调养。只是……”

苏芸说道一半,门外庭院里传来动静。

“是先生回来了。”苏芸欣喜地站起身去开门。

纪伯耀站在家门口,皱眉看着路边停着的白色小车。看到苏芸,口气不善地问:“怎么把车停这儿了,哪家的?”

苏芸笑着对他说:“是渺渺的车。”

纪伯耀走进门,把外套和鞋子脱在玄关。

转身走到客厅,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人,先是眉头一皱,然后开始训她:“去把车停车库里,别挡着别人的道。”

说完又冲纪渺摆了摆手,“算了,把钥匙给我,停个车都不会。”

“不用了,”纪渺说,“我一会儿就走。”

纪伯耀看着她,半饷才开口:“学校里很忙吗?不是都考完试了吗?”

纪渺没听懂纪伯耀这句话,转头疑惑地看向苏芸。

“就是因为……”苏芸眼圈一红,指了指自己的头,哽咽道,“两年前才内退的。”

纪渺的视线从苏芸重新移到纪伯耀身上。

比起七年前,纪伯耀头发过半花白,过去总是挺直的腰背,现在轻微佝偻。

虽然老了很多,但底子还在,说话依然很有威严。

纪渺过去看着她爸爸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暗地里在想,他以后老了多半要脑梗。却没想到,是老年痴呆。

钻营了一辈子,到头来,把前程往事全都忘了。

感受到纪渺的目光,纪伯耀的神色缓和不少。

“没考好?”他边走到沙发前,边从口袋里摸出样什么东西。

纪伯耀在纪渺眼前摊开手掌。

纪渺低头看了眼,是两颗大白兔奶糖,还是沪市南京路总店才有的口味。

纪伯耀每天早上会去小区里散步,今天他心情特别好,因为纪渺“回来了”。

纪伯耀上楼休息后,苏芸和纪渺仍然坐在客厅里说话。

看见茶几上的茶具,纪渺手痒,直接盘腿坐在地毯上,开始泡茶。

苏芸叹了口气对纪渺说:“半年前还能记得你走了,这段时间越来越严重,渐渐地忘了很多事。有时候问我你放学回来没有,是不是又和小飞出去瞎胡闹。有时候又说等院里不忙,他休几天公休去英国看你。”

苏芸说了很多这七年来家里发生的事,最多的还是纪伯耀的身体。

纪渺只是静静地听着,面上始终淡淡的。

纪渺:“这病到最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回家的路,不记得家里的人,连自己是谁都稀里糊涂。

“是啊,”苏芸面露忧愁,“阿正也说,不能再放任先生到处乱跑,最好找家专业机构……”

苏芸顿了顿,发现在提到陈正后纪渺没什么反应,硬着头皮往下说。

“这些年,先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纪家又那么一大摊子事,多亏了阿正。渺渺,当年的事……芸姨知道你受委屈了。但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爸爸现在又这个样子……你回来好不好?”

苏芸问完,纪渺没有任何回应。

“渺渺?”苏芸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回来,然后呢?”纪渺反问。

苏芸理所当然地说:“你总归是你爸爸的女儿,纪家到最终还是会交到你手里。”

“他不是早就给自己找好接班人了吗?”

“那是因为……”苏芸说,“先生当初是想让你和阿正……你们的孩子姓纪,才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纪渺低声复述这四个字。

“渺渺,”苏芸犹豫地问,“你和阿正……你们真的没可能了吗?”

“什么样的可能?”

她吞吞吐吐地说:“自然是、是……”

“谈恋爱?结婚?生一个身上流着我们骨血、姓纪的孩子?”纪渺一口气说完。

纪渺眼神清明、坦**,反倒是苏芸尴尬异常,不知如何回她。

在苏芸回应前,只见纪渺笑了一下,颇为无奈地说:“芸姨,你这媒做的太晚了。”

“什么……太晚?”

“芸姨,”纪渺大大方方地说,“我在澳洲有男朋友了。”

苏芸不是没想过,纪渺在外面这么多年,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再者,当年纪渺走得那么决绝,是真被伤透了,怎么可能还走回头路。

她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这些年看着陈正……实在不忍心。

纪渺从小就滑头,谎话张嘴就来,苏芸一开始将信将疑。

直到她问了纪渺她那个男朋友的情况,问什么纪渺答什么,思路清晰,逻辑自洽。甚至男朋友出国前在哪个高中大学念的书,老家还有些什么人,都能说得清。

看来不像是糊弄人,苏芸就真死心了。

“什么时候带回家让我们见见?”

纪渺喝了小半杯茶,品着醇厚的茶香,轻描淡写地说:“等下次回国办婚礼的时候吧。”

“……”

苏芸没想到,纪渺和对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震惊过后,她又开始操心起来,“见过人家爸妈了吗?日子定了没有?你们结婚后是打算回国还是继续留在那边?”

“都可以,随他。”

“这么大的事,还是得两家人坐下好好商……”苏芸突然顿住,一脸惊讶地看向纪渺身后。

纪渺把茶杯端给苏芸,发现她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后方,下意识回头,冷不丁地和一双淡漠的眼睛撞上。

因为纪渺的车挡在路口,陈正的车开不进来,只能学她的样儿停靠在马路边。

茶壶里烧着水,泊泊地冒着热气。

纪渺刚才洗茶泡茶,丁铃当啷一阵动静,苏芸又一心在纪渺男朋友的事上,两人都没注意到陈正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苏芸紧张地站起身,走到陈正面前,“今天不上班吗?”

陈正轻点了下头,越过苏芸,走到纪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苏芸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眼圈渐渐泛红。最终叹了口气,离开了客厅。

纪渺为了泡茶方便,不是太雅观地席地而坐。

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个茶几。

不用抬头,纪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她倒是怡然自得,重新洗过茶杯,倒上茶水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茶汤金黄,泛着茶香,看着就很诱人。

陈正没喝茶,直到茶水一点点凉透,不知过了多久,开口问她。

“什么时候办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