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莎又转头,问迦南:“那你呢,‘魔物之王’,你会帮我吗?”◎

头很重, 嗓子干得像在燃烧,柏莎一手按住脸,另一只手撑住床想要坐起。

她失败了, 她放下脸上的手, 依靠两只手的支撑让自己坐起来。

这次成功了。她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过了会,有人将手伸向她, 递来一个杯子,她就着那个人的手喝下一大口水。

对方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知道他是谁, 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也没有拒绝他的拥抱。

她曾经很喜欢他身上的气味, 觉得只要能闻见它,再坏的心情都会飞得远远的。

但今天,为什么不管用了呢?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闷闷的, 说不出来。

悲伤吗?痛苦吗?不, 不是这一类的情感。要说的话, 郁闷这个词反而更贴合些。

她的眼睛也像是被什么堵住,她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 她用力地揉了揉眼角。

毫无反应,哭不出,就是哭不出。

柏莎,你真是冷血。

她自嘲地想道, 从男人的怀抱里出来, 跳下了床。

“走吧, 我们去见奥玛。”

-

阿德勒家族世代忠于魔法塔、忠于欧恩,他的妻子爱琳却受黑方蛊惑,满口关于魔法的阴谋理论。

阿德勒无法理解,他同爱琳为这件事屡次争吵,但双方各执己见,不肯退让。

直到爱琳死去——

阿德勒抓狂,嘶吼,到处说是欧恩杀死的爱琳,他要为爱琳复仇。

可欧恩已经死了,至少当时白方的人们一定都这么认为,他们认定了是阿德勒失去爱妻,太过悲痛而精神发狂。

阿德勒说“不”。他说:“我现在就要去找欧恩,我会把他杀了,把尸体带回来给你们看!”

显然,他失败了,他那次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大家都传他是遇上意外,或是遇上黑方的残党被杀死了。

他的尸体后来被魔法塔的人找到,魔法塔把尸体处理了,他们觉得阿德勒不能死,他必须“活”下去。

原因,有两点。第一,阿德勒死前说的话太疯狂,他说完那些话又死了,难免让人有所猜疑。第二,魔法塔担忧,阿德勒这样蹊跷死亡,会不会影响他的家族对塔的忠诚?

总之,他们开始挑选扮演阿德勒的人选,他们挑中了阿德勒身边的贴身仆人。

一个无名之辈,不会魔法,容易操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了解阿德勒。

次日,战争胜利的宴会上,失踪多日的“阿德勒”重新出现。

他站在台上,将魔法塔准备的稿件字字念出,有人注意到当时的“阿德勒”手脚都在颤抖。

大家后来说,他一定是在思念亡妻吧。

当然不是。他只是在害怕,无名之人那时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比真正的阿德勒年纪小得多,他依靠着伪装卷轴的力量,才勉强不被他人看穿。

那天回去后,他的表现引起塔的人强烈不满,他被狠揍了一顿,扔进黑屋。

但,塔的人明白,打他没有用,伪装阿德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除了外表相似,气质、谈吐也必须接近真实的阿德勒。

为此,他们找来了奥玛。奥玛既是阿德勒的下属,也是魔法塔早就安插在阿德勒家中的眼线。

奥玛,这位天才法师,年仅二十三岁就已达到大魔法师。

她不仅实力强大,做事也很利落,当时戴维、乔治都很欣赏她。

奥玛没有辜负信任,她接下任务,一次次和他见面,耐心教他知识,教他阿德勒的走姿、说话的习惯。

她把这个原本字都不认识的青年,慢慢教成了学院的校长。

而她,也从奥玛变成了奥玛教授。

魔法塔乐于看见这件事,这代表学院已到了他们的掌控之中。

乔治也乐于看见这件事,七十年前,他就已将奥玛悄悄收到自己手下。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房间里,她和他共度了几千个白天,两颗心早已靠到一起。

做魔法塔的狗?或者是做乔治的狗?不!他们都不要!

他们要的就只有那所学院——

“去成为校长吧,阿德勒,教许许多多的孩子成为了不起的法师。”

“奥玛,如果他们发现,他们的校长什么魔法都不会,他们会嘲笑我的。”

“不,他们不会。”

“会的。你看到了,外面的人都在笑我,那些笑声从来没有停止过。”

“因为没有人好好教他们,他们长成了只会取笑别人的坏孩子,而你,你的目标是教出品德优良的好孩子。”

“奥玛,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因为我会帮你一起。”

-

奥玛的故事说完后,柏莎沉默了,她几度想开口,又放弃。

反倒是奥玛主动说:“关于他,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柏莎想了想,说:“名字?”

奥玛遗憾道:“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在心里一直就叫他阿德勒。几年前,我问过他一次,你还记得你原来叫什么吗?他苦思冥想很久,告诉我他也不记得了。”

柏莎紧咬住唇,“他被人剥去了姓名,被人剥去了人生。”

奥玛摇头,“姓名的确被剥去了,但人生没有。他成为了我们的校长,这些年,他都过得很幸福、很满足。”

“真的吗,他真是这样想的吗,奥玛?”

“真的。他是个坦诚的人,除了不得不说的谎言外,他对于自己的情感从不遮掩。他不会心里苦闷却说快乐,也不会心里觉得不好,嘴上却说好。你也知道,他多爱批评你们。”

柏莎说:“是啊,他真讨厌!我曾经好不容易创造出一种魔法,都要被他大骂一顿。”

而现在,她怀念他的骂声。

奥玛说:“如果你指的是安抚魔法,他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柏莎:“保护我?”

奥玛:“据说,欧恩曾被心灵魔法制服过,自那之后,他就忌惮那种魔法,对心灵魔法的使用设下诸多限制。”

迦南懂了,“奥玛教授,戈登先生被下红意果,是魔法塔为了打击老师对心灵魔法的自信心,才那么做的对吗?”

奥玛苦笑,“我想,这里面可能也有乔治在推波助澜的原因在,为了他的计划,他需要地城有自己的人。”

迦南低吟:“乔治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想起乔治允诺以后不会有地城的事,这件事并没有兑现。

迦南沮丧地低下头,过了一会,他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向上牵起,包裹在掌心。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向那个人,“您……”

您已经那么伤心了,为什么还顾得上安慰我呢?

迦南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用力地揉了下,他既感动又心疼,他心疼她太不顾及自己了。

柏莎的回应是一个微笑,她拍拍他的手,脸朝向奥玛说:“听完您说的故事后,我不那么伤心了,我想,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要继承他的理想。”

奥玛赞同:“对,你要继承他的理想,教出许多许多了不起的法师。”

柏莎问:“那您、肯特教授会帮我吗?”

奥玛轻声道:“我们看着你长大,又怎么会不帮你呢?”

柏莎又转头,问迦南:“那你呢,‘魔物之王’,你会帮我吗?”

迦南没有回答,他从她那里将手抽离,整个人矮了下去,跪在了她的身前。

他模仿着人类礼仪,亲吻在她的手背。

好像曾经也这么做过,但那时和现在的心情无法比拟。

现在,他迫切地想要为她付出一切,成为她的利刃、她的狗、她的魔物之王。

她需要什么,他就是什么。

-

老人的葬礼,来了几乎半个魔法界的法师。

每个人到来后,都和柏莎拥抱,他们已经听说,柏莎是新一任校长的事了。

乔治也来了,他抱她的时候,靠在她耳边说:“不要太伤心了,柏莎。”

柏莎礼貌回道:“谢谢您的关心。”

乔治松开了她,他走后,柏莎从怀里抽出一封信,这是奥玛在葬礼前给她的。

她没敢在第一时间打开,她以为自己已从老人的死中走出来了,结果到了今天,那种悲伤又一次回流。

她抹了抹眼睛,把信拆开,她缓慢地展开这封不知老人在何时为她写下的信。

-

柏莎,我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是个好消息,如果你为我哭泣,我会嘲笑你。

你不知道,活到我这个年纪,每逢下雨天都是怎么度过的。

我还非得在你们面前装出一副身体健朗的样子,谁叫法师们活到百岁也只意味着生命向前走了一小截呢?

像肯特、像奥玛,也像未来的你。

这真是不公平啊!

老实说,我年轻时,最嫉妒你们这些天才,我不懂,为什么世界上有才能的人那么多,不能多我一个?

而我对你,可能还怀有着一层更深的嫉妒,因为我在伪装的人是你的父亲。

我六岁时就被卖到了阿德勒家,七岁开始我作为阿德勒的贴身仆人整天跟着他,也因此,我才能见证他和你母亲的爱情故事,我向你描述的他们的初次见面、还有舞会上的事,都是我本人在场看到的场景。

我嫉妒阿德勒,正如每个仆人都会嫉妒自己的主人,但不是每个仆人都能有机会扮演自己的主人。

我扮演他,扮演了几十年,有时候我都快信以为真了,直到我见到了你。

奥玛从迷宫中将你带出,我看着你,这个属于真阿德勒的孩子,我的心里感受到了恐惧。

我那时就有预感,你一定会成长为了不起的法师,因为你是天才的孩子,天才的孩子只可能是天才。

随着你一天天长大,我的恐惧每天都在加深,我对奥玛说,那孩子会发现我是假的。

奥玛说,不会,我们会帮你隐藏。

我心里在说,不,奥玛,你不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我真正害怕的不是被你发现身份,是被你瞧不起。

你是阿德勒的孩子,你完全有立场去鄙夷一个披着你父亲的身份、却一个魔法都不会释放的庸人。

当然,你从没有这么做过,我也早早便意识到,你永远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命运是多么不公啊,像你这样的天才,又偏偏还有着一颗宝贵的心。

我常常警告你不要傲慢,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像你这样生来便具有一切的人,是多么容易变得傲慢。

但你没有,你从不会看不起弱者,相反,你还会保护他们。

这是非常可贵、难得的事,就像是很久以前,奥玛和我谈论,我们想要教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我想说,就是像你这样的,柏莎。

今年我已经九十岁了,我扮演了太久阿德勒,我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我二十岁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我只还记得,我是在夏天出生的,这件事和真的阿德勒截然相反。

但我从未觉得,我的人生被谁夺走过,我想,奥玛可能已经告诉了你。

我常和奥玛这么说,奥玛也常和我说,我们在这件事上持有着相同观点:人想要做的事就要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去做,不要留下遗憾。

柏莎,今时今日,我写下这封信给你的时候,我刚刚得知“戴维”的死亡。

欧恩死了,我最后未了的心愿也已完成,我的人生无比圆满,找不到一块缺憾。

只有一句话,我还没有在活着的时候告诉某人,希望她可以原谅我不好意思当面和她说。

好了,我要说了,你在听,对吗?

我爱你,孩子。

-

柏莎放下信件,猛吸了一下鼻子,她把信仔仔细细塞进信封,收回口袋。

葬礼继续来人,这次来和她拥抱的人,对方和她都怔了下。

是弗丽达。她们互看着对方,目光淡淡,然后两人又同时默契地打开手臂,抱了一下。

柏莎记不清上次和弗丽达拥抱是什么时候,也记不清上次在心里发自内心厌恶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

那都不重要了,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事都会变得很轻、很轻。

再下一个人是拉托纳,柏莎面对他时有点局促,拉托纳则是紧张。

他们尝试拥抱,很神奇地两次都将手臂错过了对方身体。

又尝试了一次,柏莎放弃,她伸出手,同他握了下。

拉托纳离开后,是学院的众人,埃莉卡抱住她的时候,流眼泪了,她抬起手指为小姑娘擦干眼角。

“不要哭,埃莉卡教授,学院的未来还需要你和我呢!”

她没想到,后来,她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哭。迪夫、杜克、波文,还有奥玛、肯特。

奥玛在那个早晨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今天脸却埋在柏莎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哪里有那么容易释怀呀。哪怕知道老人人生无憾,爱他的人也还是无法接受他的离开。

等到大家都走开了,迦南最后一个走向柏莎。

无须说,爱哭的青年抱住她的时候,流下了多少眼泪。

“柏莎,柏莎。”

他不断呼喊她的名字,又不说任何其他的话,他心中盘旋着老人死亡前一天对他的嘱咐。

他答应了老人,会好好照顾她,但他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她。

言语太短暂,他要做的是用一生去证明的事。

-

礼堂的另一边,拉托纳身体弯曲,蜷缩在地。

弗丽达看见了他,她紧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拉托纳摇头,不说话,弗丽达冷嗤了声,转身就要步开。

离开前,她听到了拉托纳的自语。

“他和我说过……”

“他说,‘没有名字的人不只是你。’”

弗丽达听不懂拉托纳在说什么,拉托纳很多年以前,初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一点都不明白。

现在,他懂了。老人看穿了他内心的小人,老人在他自己的人生里也就是个小人。

小人蹲坐在了小人的身旁。

拉托纳,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名字,但没关系,我也没有名字。

是的,这就是老人当时在对他说的话。

他却直到今天,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

葬礼结束后,奥玛说,有一些东西要给你。

柏莎点点头,和迦南一起跟随奥玛离开。

路上,奥玛和柏莎说起阿德勒的事,那位真正的阿德勒的事。

“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故事,大体就和他告诉你的差不多,但有些事,他隐瞒了你,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吵。”

“您是说,战争时期的那场争吵吗?”

“不,发生在战争以前。当时,他们两个在房内,爱琳摔碎了房里的摆件,尖叫大喊‘如果我用的是从前那张脸,你根本就不会爱我!’,阿德勒尝试解释,但爱琳不听,这场争吵听说持续了好多天。后来到了黑白战争末期,有一天,爱琳的脸被划伤了。有人猜测,她是为了试探阿德勒对她是否是真爱,而故意把自己脸弄伤的。”

“那,父亲对她是真爱吗?”

“怎么会不是?如果不是,他就不会背弃对欧恩的信仰,而说要杀了欧恩那种话了。”

“您说得对……”

“说实话,我不理解爱琳为什么质疑阿德勒的爱,我觉得每个在阿德勒身边的人都看得出,他在那场舞会前就已经迷上爱琳了。”

柏莎摊手,摇头,“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奥玛说:“马上,你就不会对他们一无所知了。”

“难道说……?”

“我说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父母的遗物,不过没有太多东西,都是一些书本。”

迦南好奇道:“是不是有《魔法学》呢,奥玛教授?”

奥玛说:“有。”

柏莎想起来,“他说过,我母亲快把那本《魔法学》翻烂了。”

奥玛说:“何止翻烂,爱琳还在上面做了很多笔记,只是可能在你这位自然魔法学教授看来,那些笔记会显得有些幼稚吧。”

柏莎说:“那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马上就可以看到我母亲的字迹了!”

柏莎捂着心口,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蹦出来了,奥玛猜出她的心思,在前加快了脚步。

终点是奥玛的房间,奥玛将架子上,她珍藏了七十年都没有挪动过的匣子取出,在柏莎面前打开。

柏莎眼睛发亮地看着匣子中央的那本魔法学,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慢慢向上抱起。

这本书说是被翻烂一点都不夸张,柏莎自以为她已经很爱读《魔法学》了,却也无法同这个人的爱读相比。

“看来,我喜欢《魔法学》是受到了母亲的遗传呀。”

她轻快地自语道,将书本翻开,没翻几页,她便看见了注解在旁的笔记。

迦南发现柏莎的脸色立刻变了,“老师,怎么了?”

柏莎不回答,她加快了翻页的速度,她越看,脸色变得越凝重。

这会,奥玛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关心道:“柏莎,你发现什么了吗?”

柏莎这时候已经快速将书翻掉了三分之一,她已经可以确定……她的猜想了。

“奥玛,你知道吗,这些《魔法学》上的笔记一点都不幼稚。”

“你是说,水准和你差不多?”

“不,远远超过我。”

“那是要半神?或者人神?”

“不是法师等级的高低,这个人不仅非常了解魔法,还非常了解《魔法学》本身,她知道哪一页哪一行还有缺陷,还有需要增添、修改、完善的地方。”

“……”

柏莎知道奥玛已经明白,至于另一边的魔物青年,她不打算欺负他。

故而,她面向他,揭晓答案:“没有一个人会这么了解《魔法学》,除非那个人就是基恩自己。”

她也在这一刻,明白了母亲和父亲争吵的真相。

“如果我用的是从前那张脸,你根本就不会爱我!”

母亲在说的是:我比我伪装出来的那张普通容貌还要更丑陋。

如果我是以那张脸和你相遇的话,你还会爱我吗,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