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的太阳很具热力,把“峡江轮”的船甲板、船栏烤得飞烫,驾驶舱内就如同热蒸笼一般。领航轮船上行的郑水龙浑身汗透,不住抹去脸上的汗水。

“呜——”前方响起轮船汽笛声。

郑水龙看见一艘轮船顺流而下迎面驶来。

“呜——”水龙拉响汽笛回应。他指挥减慢船速,向右打舵礼让,而那下行轮船却肆无忌惮地迎着“峡江轮”驶来。“呜,呜呜!——”水龙拉响汽笛提醒对方。而迎面来那轮船依旧迎着“峡江轮”驶来。水龙看清楚了,那是日商的“德阳丸”轮船。不禁怒从心起,狗日的小日本,去年秋天,这“德阳丸”轮船的船长等人将重庆军警团督察处的6名探员推入江中,至今那4个人生死不明。上个月,日本人和英国人又在上海造成了“五卅惨案”。真是太嚣张了!

郑水龙生就天不怕地不怕,朝舵手比手势,怒喊:“左打,左打!”来嘛,看哪个撞得赢,大不了同归于尽。

这时候,大副关明灿走进来,喝叫:“船长,快,右舵!”

水龙没有理会,他此时里全身憋满怒火。

被炙热的太阳烤得发黄的大江流水**,翻腾起金波红浪。一上一下的两艘轮船各不相让,眼看就要相撞。

关明灿两眼睁圆,吼道:“水龙,你疯了,这是‘峡江轮’,是我中国人的轮船!”

大副的这一声吼叫,使水龙清醒过来。是啊,这轮船虽说是我郑水龙一手经营起来的,可它却是我国人自己的轮船!这么想时,他立即指挥右打舵,而那日商轮船却早已经调开船头让开了水路,“呜——”还发出了惊恐的哀鸣。

两船相距好近,挨船舷而过。

关明灿惊出一身冷汗,火暴地照郑水龙背上狠击一掌:“你也太鲁莽太张狂了,你想拿我国轮去拼?拿这两艘轮船上的乘客去拼?你想做这长江上的千古罪人?……”

水龙没有说话,他晓得自己错了。在他的印象里,大副从来都是百般听他招呼的,从来也没有指责过他。此刻里,他觉得关明灿指责得对。他确实是太气恨那日本商船了,他气恨得昏了脑壳。

待关明灿呵骂完了,水龙才抓耳挠腮,说:“好悬。哼,你小日本敢跟我郑水龙拼!”又连忙对大副笑道,“大副,你骂得对,我确实是错了,嘿,也还是解了口心头之恨,出了口恶气。那日本鬼子还是怕了,向我中国人让路了。”

关明灿这才松了面皮,说:“你这样硬拼是不行的,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雄得起,可是政府雄得起吗?”

水龙苦苦一笑,说:“那些东洋、西洋轮也太欺负我国轮了。”

关明灿说:“倒是。”长长叹气,“我中国啊,啥子时候能够强盛起来,那样的话,那些洋鬼子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水龙说:“晓得呢?按说呢,我中国地大物博、资源丰富、人口众多,人们一个个又不笨。大副,你说说,啷个就让外国人随便打整?”

关明灿说:“中国现在缺的就是人心齐,人心齐泰山移嘛。人心齐了,就可使国家富强。说我们川江吧,倘如我们有大吨位、多数量的国轮,有足够强大的船运系统,倘若联合起来,未必然还怕他外国人?”

水龙摇头,说:“现今军阀割据,各人捞各人的,人心啷个能齐得起来?国轮啷个强大得起来?除非像前几年招商局添置的‘江安’、‘江顺’、‘江庆’、‘新江天’、‘新华’那种江海大轮船,要都是我国轮就好了,就可以把外轮挤出川江去。”

关明灿笑道:“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要有能人,有思想的能人来牵头,就可以把这盘散沙捏拢起来……喂,船长,注意,前面是急弯道!”

前方这段水道的弯拐角度小,水流湍急,水龙不敢大意,全神贯注引领轮船。“峡江轮”驶过弯道后,他才舒了口气。

关明灿想到什么,说:“船长,我跟你说件高兴事情。”

水龙说:“有啥子高兴事情啊,未必然你淘到金子了?”

关明灿神秘地:“这倒不是。我对你说,我们这‘峡江轮’上有位贵客!”

水龙说:“啥子贵客啊,高等位客舱的乘客我大致都晓得,不过是些团营长和商人。”

关明灿说:“这位贵客坐的是四等舱,你要是看见了,今晚上肯定睡不着觉。”

水龙哼地一笑,说:“没得那么玄乎,我看你是把话说过头了,我郑水龙是个倒床就扯扑鼾的人。”

关明灿就不说了,眨眼笑笑,背了双手走出驾驶舱去。

晚上,“峡江轮”船泊长寿港。在长寿县一家高档餐馆的包间里,来了三个人。

关明灿说的那位贵客就是水妹,她从美国回来了。她在宜昌买的英国“隆茂轮”的二等客舱位,不想船到涪州时出了故障,不走了。就临时换乘了过路船“峡江轮”,只有四等客舱的票了。上船后,她想,也怪了,前次回来她乘上了“峡江轮”,今次偏又遇“隆茂轮”出故障,又乘上了“峡江轮”。上船坐定之后,她就去寻找水龙,遇见了大副关明灿,关明灿是认识她的,好高兴,赶忙领了她到船长室住下。而后,关明灿就去找水龙,就遇上了水龙和那日本轮船斗气的事情。后来,又故意给水龙留个悬念,高兴的事情来得晚些会更高兴。直到他领水龙来这餐馆的包间坐定之后,跟在后面的水妹才突然出现。水龙此时此刻此地突然见到水妹,一时间瞠目结舌,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你,水妹!你啷个会在这里?”

“船长,你还不快请人家坐下说话。”大副说。

“坐,水妹,坐。”水龙连忙招呼水妹坐下。

水妹坐到了水龙身边,看了他笑,双目盈盈。水龙感到身边有一盆温暖的火炉。

关明灿就把水妹为何上了“峡江轮”的事情说了。水龙心里就想,老天爷安排得好啊,我水龙和水妹今生确实有缘呢,只不过是好事多磨!

关明灿见他二人坐定,就起身说:“嘿,我这个人忘性大,想起了,我得抓紧时间去长寿找一位熟人呢!”说完,匆匆走了。

水龙也不拦他,晓得大副是借故让他和水妹单独相处,盯关明灿的背影笑了笑。

水妹此次急去美国,确实是她的**公司有急事情。她的那位忠诚厚道的美国人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罗杰被人打冷枪重伤住医院了。她乘轮船辗转到美国后,罗杰已经出院,被切掉了一个肾脏。罗杰告诉董事长东方宝萍,经找私人侦探查明,打冷枪者是美籍华人成豁发的CF公司属下一个部门经理。由于还在搜集证据,至今没有能够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起因是出于商业竞争。

东方宝萍愤然不已,一怒之下去纽约找到了成豁发说理。成豁发越是发福了,他一直在寻找东方宝萍,他为自己伤害了儿子的情人而愧疚万分。对于夺走他心上人伤害了他的弟弟成豁达他至今耿耿于怀,他是体会得到被人伤害的痛苦滋味的。他想,也许时间可以冲淡东方宝萍心中的愤怒,他要千方百计寻找到东方宝萍,了解她现今的情况,给她以帮助。现在,东方宝萍到他的办公室里来了,怒目圆瞪、胸脯起落站在他跟前。当他听完她的愤怒陈述后,两目喷火,二话没说,叫了他属下的那个部门经理来,当了东方宝萍的面,狠狠打了那部门经理两个耳光。**公司状告了CF公司,CF公司败诉,没有上诉,那部门经理被判刑入狱,CF公司遵照法院判决立即向**公司进行了赔偿。

成豁发登门去了**公司,提出要给连遭挫折、惨淡经营的**公司予以资助,被东方宝萍断然拒绝。罗杰不满了,劝说东方宝萍,此时此刻有人愿意襄助是有利于公司发展的好事,对方肯定是出于负疚心情来将功补过的。东方宝萍落泪了,说,罗杰,你不了解那个成豁发,他是个禽兽。罗杰耸肩摊手摇头,表示难以理解。就有在美国的华商朋友对东方宝萍说,中国人还是最了解中国,你在国内有水上和银行的朋友,为什么不回国去找这方面的生意做呢?要知道,现今国内这两个行道都是可以大发其财的。

在美国东闯西撞难以为继的东方宝萍也觉得还是回国做生意好,她还企望回重庆寻找到她的**公司重庆办事处掌柜何超伯。她很不理解,何超伯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年,她让他捎巨款通过赵嫱转交给水龙,他是忠实照办了的,人呢,啷个一下子就会变坏?找到何超伯后,她会痛斥他,也还抱有希望,希望他能够将款项退回,她也许还会让他在公司里做事。她还希望**公司在重庆重整旗鼓。餐桌上,水妹没有把美国的有些事情告诉水龙,那些事情是难以启齿的。她只说了,罗杰受伤并且已经康复,说了美国的生意并不好做,还是回国来的好。

“对头,回国来好!”水龙喝口酒,说,“水妹,你还是回到水上来吧,就跟我一起经营这‘峡江轮’。你来参股也行,没有资金我就把我的股份划一半给你,我俩就在这水上过日子。只要我水龙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的一口。”

水妹笑道:“现今的水妹可不是早先的水妹了。早先,是太公养我、你护我,现今的水妹是自食其力。”

水龙笑说:“是了,现今的水妹既是中国重庆东川书院的生员,又是美国哈佛大学的工商学博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嘛。”

水妹说:“你还说掉了,我还是**公司的董事长。”

水龙说:“是了是了,你还是美籍华人富商。”

水妹凄然笑:“富商算不上,惨淡经营吧。”看水龙,说,“水龙,我可真是想把生意做大做好,有雄厚的资金来支持你把这川江的船运业做大,我水妹对这川江的感情不比你水龙浅。可是,我……”泪目闪闪。

水龙同情起水妹来。他晓得,那个没有良心的何超伯害苦了水妹,竟然趁火打劫,携全部款项潜逃,连**公司重庆办事处的房子也作价变卖了。心想,哪日逮住了这家伙,定饶不了他。

晚上,月色如水。水妹睡水龙的船长室,水龙去和关明灿合铺睡。临睡前,水妹锁死了船长室的门,而半夜里那门“咔嚓”响,被打开了。水龙是有船长室的钥匙的。

水龙认定了这个死理:他和水妹是有缘的。老天爷让他和水妹在这长江上相遇相识相爱,大江水托他二人在那木帆船上患难与共,他俩竟然会两次在这浩瀚川江行驶的国轮上邂逅,太公临终前又亲口把水妹许配给他。是了,无论水妹的情感飘逸给了把兄成敬宇,还是水妹跨海越洋,她最终都还是他水龙的人。这是天意!那个船泊万县港之夜,他那船员有力的手压开了那舱门的门把,他浑身**,即将进入水妹,却不想遇了那个走私贩运军火的洋人魏德北……而此时此刻,他郑水龙无论如何要得到水妹,他再也不会让水妹离开自己了。

水龙进入船长室后,没有犹豫,脱光身子钻进了水妹的被单里。

水妹并没有睡着,她预感着水龙会来又害怕他来,她那身子不干净。水龙果真来了,而且来得坚决。水龙有力的手毫不犹豫地扒开她身上的所有,有力地进去。她那身子起伏,如同当年和水龙在滔滔长江水里嬉戏。她轻轻呻唤,如同当年与水龙在木帆船上的灯火下窃语。她流泪了,是疚然、幸福的泪水。在东方和西方都生活过的她**自己,在人格上她是对得起水龙哥的。她的泪水更多了,是佩服又伤感的泪水。她佩服自己的水龙哥豪放勇敢大气,佩服他敢于与洋人军阀恶人搏斗,佩服他义无返顾勇闯川江驾驭川江,佩服他终能够理智地对待把兄成敬宇,佩服他对自己矢志不渝的爱。她又万般伤感,伤感她和有情人成敬宇终不得其爱,伤感水龙哥为了她受磨难出生入死,伤感水龙哥独守了这么多年,伤感水龙哥得到的不是干净的水妹。她也觉得自己再不能够拒绝水龙哥了,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她咬紧嘴唇,决定终生保守自己心中的秘密,她并不全是为了自己,而是害怕伤害水龙哥,也害怕伤害敬宇。在美国待了多年的她觉得,保守一些私人秘密并非是不道德的。

郑水龙此时里开足马力行进,如同船驶峡江,左拐右斜,那目标是明确的。他脸上、身上淌汗了,如同酷日烘烤出来的汗水,如同船行险滩紧张出来的汗水。他觉得自己正在起伏的浪头上快乐地翻滚。听见歌声了,不是歌声,分明是那饰演李亚仙姑娘的演员在用转“阴调”泣唱:奴为你得疾病不思茶饭,奴为你梳妆台懒整容颜。奴为你得罪了无数官宦,奴为你盟誓不配二男。皆因你常把这青楼顾盼……又听见那饰演郑元和的演员在说,好羞愧呀……就想到了赵嫱来,想到了赵嫱对他的种种好处,想到了赵嫱将要面对的万般悲伤。他那快乐的心境夹杂了自责的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