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太子魏王商议后不久,又宣召宰执并一部分言官入见,出乎意料的,他们对太子所提出的“换防之法”竟一致同意,并劝皇上事从紧急,必须尽快颁布诏令,莫要让诸藩得到消息而有所准备。于是皇帝当即宣知制诰入内起草诏令,内廷盖印,随后选派使者出使诸藩。速度之迅疾,态度之坚决,竟是从未有过。

事发时,叶瑾瑜正在翰林院内修对史书,而其他学士则三三两两围聚在一处,猜测皇上突然召见知制诰章献有何事。不久,章献归来,众人便围聚上去,直言问他出了什么事。

章献也无意隐瞒,毕竟诏令已经发出,也就无所谓泄露机密,于是将皇上决议削藩一事小声告诉众人。叶瑾瑜此时也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慢慢向人群踱过去,起初神色平和,当听到“此事是太子向皇上出的主意”一节时不由呆住,双目微微放空,又怕被别人发觉而旋即垂下眼帘,作凝神细听状。而众人却似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有的甚至玩笑起来:

“想不到太子的眼界竟比魏王高出这许多。”

此语虽是玩笑,但背后含义亦不可谓不深,似是暗讽魏王前番借沧州兵败一事兴风作浪,却被太子轻松化解。因此不少翰林面上都稍有惭色,自然,还有许多神态自若的——或是压根没受魏王的挑拨,或是不想被众人看出。叶瑾瑜悄无声息的看在眼里,约莫也分出了两派阵营。

其一是魏王的拥护派,其二便是并未刻意追随魏王或太子,只是单纯凭心做事。他以前虽也知晓这两派阵营,但对个人的从属并不很明了——大家并不会将自己的政治取向表明的太明显。

章献听了这话,冷冷笑道:“你懂什么,魏王这一招才叫高妙呢。”

“这是何意?”众人寻味出章献话外有话,立时瞪大了眼睛兴奋不已。

章献却不屑于与他们多做解释,目光在始终从容含笑的叶瑾瑜脸上停留了一瞬,略带诧异,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哄散众人道:“叽叽喳喳的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做事情去!”

众人见他发怒,只得败兴而去,大有看戏看到一半而被人破坏的遗憾模样。

当晚,恰好是叶瑾瑜值夜,他烦请学士院内的一个小黄门去前省打听皇上现在在何处,回说皇上正在和皇后娘娘叙话,叶瑾瑜谢过那小黄门,自去换了一身半旧的深色内侍服,低首挥就一张书笺,乘夜往东宫方向去。

东宫已与从前不同,调换过一批侍卫之后,来往人等都会逐一盘查,尤其是在夜间,盘查会更加严密些,虽不禁止人出入,但是却一定要对人的身份进行记录,最后上报给皇上。

到了东宫,叶瑾瑜却也不准备进去,只对着守门的侍卫微笑道:“各位大人,在下是王总管的同乡,前段日子我的母亲过来,带了一封王总管母亲的信要我交给他,不知可否通融一下?”

值夜的两个侍卫细细打量他一番,警惕道:“那为何要晚上才来?”

“大人说笑了,我们白日里哪有多少清闲时候?也只有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了,才能有空出来。我也不麻烦各位大人放我进去,只要将王总管唤出来便可。”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书笺,那上面的字是他故意降低了水平写的,算不上俊秀,只是端正清楚而已,又掏出两锭银子交给对面守卫,守卫接过银子,已是面露喜色,又把那书笺拿过去瞧了瞧,确实只有些日常琐事,便对着叶瑾瑜道:“既然你只是送信,那便交给我们转送,不知中贵人意下如何?”

叶瑾瑜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道:“大人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在下还是希望能亲眼看到信交到王总管手中,不然如何向人母交代?”

守卫见他顾虑的也甚是有理,便也不再为难,道:“既这样,我去派人叫王总管来,中贵人稍等。”

于是,王志与叶瑾瑜一个站在宫门内,一个站在宫门外,两旁是观察他们二人的守卫。王志见到叶瑾瑜不由微微一愣,方才有内侍来唤他时候,他便心生猜疑,自己的确有同乡在宫内,但也许多时日未曾联系了,这个时候来找他做什么?不过一刹那的惊讶过后,脸上赶紧堆起欢喜之色,装模作样的问了一问母亲的近况,那两守卫始终在旁边聆听,不给他们有任何可以单独说话的时机,最后叶瑾瑜将那份信交到王志的手上,顺势在他的手上重重一捏,王志迅速会意,笑着说了几句感激之语,然后把信揣入怀中,与叶瑾瑜告别。

最后这桩事情,确是没有向皇帝汇报的,一者是因为收了人家的钱财,二者便是东宫里的宫人黄门无数,若是个个都要呈报一遍,就算他们不烦,皇帝也都该觉得烦了。

王志知道这封信一定有何玄妙之处,但太子正与沉容在一起,他也不好去打扰,兀自斟酌一番,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便暂且放着不管,等明日再去找太子商议。

次日一早,王志将此信交给慕容恪,慕容恪随便扫了一眼这上面的字,又拿起来嗅了一嗅,随即挑眉一笑,命王志将他桌上的烛台点燃,然后起身把纸笺放在烛焰上方烤炙,慢慢的便有一排褐色小字显露了出来:

未正二刻,叶某于少年游恭待殿下。

少年游是京城内最有名的青楼,但也正是因为名气太响,而无朝廷大员敢去光顾,前往的宾客多是富商或是官宦之家的子弟,足以掩人耳目。

王志此时此刻的兴趣却完全不在这字的内容上,也学着慕容恪的样子嗅了一嗅,判断道:“有股淡淡的酸味儿。”

“大约是用白醋写的。”慕容恪一把夺过那书笺,将其末尾引燃,很快在火舌的吞噬下,就此化为了虚无。

“殿下要去赴约吗?”

“当然。”

“可是殿下出门必然会有禁卫陪同,若是让他们知晓殿下前往青楼这样的地方,只怕陛下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慕容恪勾起嘴角看了王志一眼,随即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话,王志大喜,立马告辞前去准备。

到了未正时分,慕容恪领着沉容一块出宫,禁卫着便装随行,马车在尹莲枝居住的客栈外停歇,随后二人进入。禁卫庄严肃立在客栈门外。

慕容恪进屋后,将自己身上的白玉襕袍解下,换了一件深蓝色的道袍,玉坠香囊等物一概除去,最后连头上的青玉束冠也被他取下,只如普通士人一般用木簪固定住,不再加冠。沉容看了直笑道:“殿下便是穿着粗布衣服,身上的贵气还是掩不去的。”

的确如此,明明衣装材质和颜色都极平淡,身上也无一处多余的金玉饰物,但就是让人觉得,此人贵气盎然非同一般,即便大街上一群人都是如此穿着,也很容易便能将慕容恪从中区分出来。

慕容恪无奈瞪她一眼,沉容提袖掩笑向他步来,为他在头上加了一顶帷帽,素纱之下,男子的容貌不再明晰。

“殿下去吧。”沉容轻轻靠近他怀中,似有不舍。

她并不知他要去何处,只是单纯的有些留恋罢了。

慕容恪温柔的在她的背上轻抚两下,道:“等孤回来。”

“好。”她仰头答应,眸光闪烁如明星。

王志早已经和客栈的掌柜打通好关节,让慕容恪从后门出去,此时正在门口候他,见慕容恪赶来,便悄无声息的跟在主子的身后,低着头,一路向不远处的少年游走去。

两人在少年游的门口绊了一会儿,那里的妈妈硬是要求慕容恪摘下帷帽,最后慕容恪不耐烦,便叫王志取了五两银子给她,那女人顿时没了话说,乐呵呵的迎了慕容恪上去,将他引至“叶公子”处。

叶瑾瑜包下的是少年游最僻静的一处屋子,在二层楼的最里面,离别的房间较远,窗外可见丛丛翠竹,疏密有致,随风乱舞,乍一看几乎是原始生长出来的,但自然生长出来的竹子不会如此有章法,连高低错落的美感都掌握的极好,想必是日日精心打理而成。屋内宽敞,左右各摆了两张小几并座榻,屋子的四角各置了冰块用来消暑,又从房梁上垂下两排银制镂空香熏球,约是供宴饮取乐时用,熏球摆动之间又平添了几分暧昧之意,叫人心驰。

但是慕容恪的目光却无意于在这些什物上流连,目光紧紧锁定在叶瑾瑜身上——后者左拥一美人,两人推杯换盏戏谑调笑,而叶瑾瑜也并未对太子的到访作何特别的表示,仍旧搂着那美人的腰,满面含春的举杯对着慕容恪,似乎是在示意他进来与他对饮。王志在慕容恪身后已是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道我朝士人大多放浪形骸风流不拘,但约太子来这里是谈正事的,若不收敛些,怕是会激怒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