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答应你,往后只有除夕、上元、中秋等大的节日才会去太子妃宫里,别的日子,全都留给你,好不好?”
沉容怔怔抬头看他一眼,情不自禁笑了,问:“那良娣良媛她们呢?”
慕容恪没有回答,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其实不用他说,沉容心里也是清楚的,当他需要哪家的人为他做事时,自然就会格外宠幸那位娘子一些。
于是她知趣的收住话题,从他的怀抱里抽身往门口走去,开门,有些讶异的看着清风殿里的一个小宫人给她施礼,解释道:“方才紫雀见里面没有张灯,便没有进去,叫奴婢在门口守着,有什么情况去告知她。”
沉容略带羞赧的点点头,问她道:“饭菜可取来了?”
那宫人又向她施一礼道:“在清风殿里放着呢,奴婢这就去取。”
“去吧。”
沉容看那宫人走远,方才恍恍惚惚转过身来,屋里已经是明晃晃的一片敞亮,那落地的十二枝凤烛被齐齐点燃,偶尔细风穿堂,便吹的那烛火颤动如舞,丝丝缕缕几乎断绝,却又总是异常顽强的,在那已接近凋零的枝头又绽出新的花朵来。
慕容恪抬手将丝绢灯罩笼于烛台之上,那颀长秀拔的身影伴着烛光一起,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剪影,风动影动,吹乱他披散在肩后的长发,望之宛若谪仙。
似乎是感受到沉容的目光,他转身来看她,四目相触之时,沉容不知所措的低下头来,默默走到另一边凤烛台前,用火折子将它们一一点亮,一双净水般的眸子不知不觉间染上人间烟火色,沉醉迷人。
少顷,紫雀领着三四个宫人来给他们送吃食,见慕容恪轻轻揽住沉容的腰,两人在烛台边含笑叙话,眼中脉脉含情,绝非她以往所见景象,不由的一愣,心中蓦地雀跃起来,笑盈盈的引着宫人们上前施礼:
“见过太子、奉仪。”
明明是素面朝天,沉容的两颊却像是抹了薄薄的一层胭脂,两眼水光潋滟,往紫雀脸上一带而过,随即含笑向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道进了里屋。
宫人们放下菜肴,点亮屋内的蜜色白蜡,随即欠身循循而退,紫雀也正准备离开,突然被沉容扯住衣袖,于是停住脚步转身困惑道:“姐姐要我布菜么?”
看她现在和太子这股甜蜜劲儿,怎么会喜欢有个外人在场?
沉容嗔目回瞪一眼在旁笑的开怀的慕容恪,拉着紫雀往床榻那边走了几步,支吾了半天方才把话憋了出来:“帮我把这床被褥扔掉吧。”
紫雀更感奇怪,道:“这不是殿下的被褥么?殿下要扔,也该让朝露殿的人去扔呀?”
沉容低着头,半天却憋不出来一句话。
紫雀猛地领悟,难以置信的看沉容一眼,上前几步掀开了覆在床榻上面的被子——果不其然,一滩红迹在缂丝云福纹的杏黄床单上显得甚为显眼,紫雀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连忙唬的放了手,红着脸对沉容点点头,道:“姐姐放心吧,我这就拿去扔了,重新换一床干净的铺上去。”
沉容报赧一笑,这才坐回榻上,和慕容恪相对用膳。
“臣妾知道殿下一定胃口不好,有些恹恹的,便命她们取了粥,殿下可还咽的下去?”
“饭虽不美,怎奈秀色可餐。”
沉容一愣,抿着嘴笑,随即把太子面前的粥拿到自己面前,眨了眨眼睛道:“殿下既不喜欢,又何苦为难自己咽下它?”
慕容恪无奈看着她举动,解释道:“孤是说,与你做的饭食相比,实在算不上美味。”
“殿下吃饭吧。”沉容重新把粥推到他面前,低头咬着筷子直笑。
待他们这顿饭用完,紫雀也恰好将新的被褥铺好,向他们告辞离去。沉容将那盘蜜饯果子放在自己和慕容恪中间,温柔笑道:“殿下不高兴的时候,就吃点甜的东西。臣妾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再难过再不高兴,只要母亲给我做蜜饯,我吃着吃着也就不生气了。”
“哦?”慕容恪挑了挑眉问:“你碰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儿?”
“比如——”沉容突然没了方才的顾盼神飞,眉目皆是淡淡的,唇边的一缕笑意也是似有若无,半垂着眼帘道:“臣妾从小就没了父亲,与别的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看他们坐在自己父亲的肩膀上,振臂欢快的样子,臣妾就会觉得很低落。若是哪家的孩子受了欺负,回去告诉父亲,第二天就可以把事情摆平,可是臣妾的家里没有父亲,院子外面却有一堆赶也赶不走的男人,大部分都已经有了家室,却还常跑到院子外面,高声叫唤让母亲出来,然后他们的妻室便会赶过来带他们回家,说些难听污秽的词来辱骂母亲,臣妾每次都会被骂哭,可是母亲仿佛听不见一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等他们走了,就会和颜悦色的把蜜饯端给臣妾。”
沉容平静叙说过往,将所有带有情绪或能引起人悲戚怜悯的部分除去,只留下事情原本,细细寻味其实还能体会到一丝轻松。可是这样的故事,原本就是悲哀的,即便没有任何可观的细腻的描述。
慕容恪沉默片刻,突然微笑道:“夫人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沉容听着他对自己母亲的夸赞,对上他的眼眸点头一笑。
“那你说的,是在清河吗?”慕容恪完全没有要查探她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觉得奇怪,毕竟尹莲枝在清河几乎不出门,街坊邻居也都很少来往。
“不是。臣妾和母亲兜兜转转去过许多地方。清河那个地方是乘夜搬过去的,因此没有人看到母亲的相貌,往后母亲也不出门,因此没有事端。”沉容回应道,似乎也没对慕容恪的这句问话有所警惕,除了她埋在衣袖里悄悄握紧的左手。
“原是这样。”慕容恪点点头,并没有就此问下去,眼光略过自己书桌上杂乱的纸张,恍惚了一刹,笑问道:“你看见孤写的字了?”
沉容点头。
慕容恪拈起一个果子放进嘴里,缓慢将它咽下,中间静默的时光是这样漫长,漫长到沉容心中已经掠过了无数种猜测,却终究无法认定是哪一种,只能装作平静等待他的发话。
“孤今日,做了一件非常傻的事情。”慕容恪望着她笑,目光中似有疲惫。
沉容望着他不语,她知道现在不是她说话的最好时机,可能她一张口,他就会调转话头到另一件事情上,又或是,干脆缄默不语。许多人的心事,都是经受不起这短短的一句话的。
他似乎也对她的静默很满意,望向她的目光愈发温柔起来,但眉宇间仍是挥之不去的意气。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沉容蓦地想起了这首词,两颊也随之微微发烫。
“你知道么?陛下要开始整治那些藩国了。”慕容恪提举银壶,醇香佳酿以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杯中,慕容恪推给沉容,随即又自斟一杯。
这酒是方才慕容恪命紫雀去取的,说是光吃果子无趣,一定要配酒水。
沉容并不拒绝,与他碰了碰杯,掩袖小啜了一口,并不敢多喝,慕容恪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而斟满。
“陛下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了,却仍要装模作样的唤孤与魏王前去,问问我们的意见,你说,可不可笑?”口中虽是这么说,他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冷淡下去,最后只褪为唇边一抹可有可无的弧度,“还有更可笑的。”
沉容如坐针毡,渐渐感觉此事绝非平常的兄弟争执或是陛下与慕容恪之间的龃龉,而是事关朝政的机密。如此,即便慕容恪愿意告诉她,她亦不愿意听,蹙了蹙眉将慕容恪面前的酒具收走,道:“殿下醉了,臣妾扶殿下上床休息。”
“孤没有醉。”不知为何,慕容恪的表情竟然有些哀伤,却也没有阻止沉容收走他的杯盏,只是略略含笑道:“你为什么不想听?”
沉容默然,无言以对。
是啊,她为什么不想听?
她自己都不知道。
从慕容恪这里打听到更多朝政的消息原本就是她的任务之一,可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矛盾又无法两全的人了。她只能这么错下去,却也不敢在二者中选择一个。因此,不知道,对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办法。
“你在害怕?”慕容恪低下头摇了摇,“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孤都可以告诉你,孤以为,告诉你这些,你会欢喜。”他像个孩子一样叹了叹气。
沉容美目里幽光一闪,下了榻走到他身边,缓缓将他拥入自己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伤无所适从的孩子,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悦一些,“那么,就等臣妾问了,殿下再说,好不好?”
她亦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