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容在京城既无家人又无居所,为了合乎礼制,慕容恪只得在城西包下了一家客栈。成婚前夜,紫雀伴着沉容一道出宫在那家客栈暂住一夜,外面严严实实的围了三圈禁军,以防有什么错漏。
是夜,月色暗淡,星辰无光,偶有两三声鸟鸣穿过重重屏障落入沉容的耳中,凄切非常。她独自坐在妆台前,对着镂刻繁复的花窗,似乎是在看那夜色,又似乎不是。从花窗可以望见京城的十里长街,街灯的光暖黄泛晕,它们的光太微弱,在天地晦暗的胸腔里,这么一点光亮——不过萤烛之辉,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或许对于行人来说是足够的,但对沉容而言,卑弱的可笑。
她身后的紫雀却是忙的不亦乐乎,明日要用到的钗环首饰要整理在一处,嫁衣要熏香,等会儿还要试妆、沐浴,还不知要忙活到什么时辰。知道沉容心情不好,就不去打扰她,自己一个人默默的收拾,这会儿刚把首饰都弄好,突然想起来太子的嘱咐,说是有一个蝶恋花步摇,务必要沉容大婚那天戴上,紫雀没见过那只步摇,便回头问沉容道:“姐姐,蝶恋花步摇呢?带过来了吗?”
沉容恍惚着把思绪收回,愣愣看了紫雀片刻,随后指着自己面前的一只深蓝织锦缎子的瘦长盒子道:“在这儿,你怎么知道的?”
“殿下嘱咐的呀,他说一定要你戴着这只步摇嫁给他。”紫雀满面含笑。
沉容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神情几乎是阴郁的,随后仓促一笑,道:“他便是这样不信我……”
紫雀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过来劝道:“姐姐多心了,殿下不过是怕你忘了,这才嘱咐我的。这一点点小事哪里就看出信不信任的事儿了。”
沉容微笑着搭上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紫雀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笑嘻嘻的转移话题道:“姐姐想用什么香来熏嫁衣?”
沉容瞥了一眼那用木架撑开的嫁衣,银红色的——除正妻之外,所有妾室都不可着大红,金丝滚边,镶以珍珠九十九颗,金线绣制团花图样,对于奉仪而言,已经是贵无可贵的了。沉容叹口气道:“用梅香熏吧。”
“好。”紫雀答应着,便去一旁忙活,突然听见沉容故意压低着声音叫了一声,猛地回过头看,只见一个蒙着头脸的男子从窗子外面跳了进来,顿时脑子一空,张口大叫,那男子见了,忙上来捂住紫雀的嘴。紫雀吓得眼泪直流,身子也抖的厉害。
沉容紧张的靠过去几步,眯着眼睛像在辨认男子的模样,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李广德?”
紫雀听了,十分讶异的向他看去,这才认认真真的打量起他,整张脸只有眼睛那一块儿是露出来的,看上去,还真的和李广德有些像。
“是我。”李广德见紫雀安稳下来了,这才放开了她,把自己的蒙面巾给取了下来,张嘴一笑。紫雀愣了片刻,随即气恼的上前在李广德手臂上捶了两下,愤懑道:“半夜里跳出来吓人!我还以为是什么盗贼呢!跟你拼命的心都有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跑过来捣乱!存心的吧你!”
“我就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才来的。”李广德虽是回答紫雀的话,眼睛却盯着沉容不放。
紫雀一愣,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住了,满面诧异的转头去看沉容,沉容平静的异常,仿佛早就猜到了李广德的来意。
“难道是姐姐你……”紫雀难以置信的指了指他们两个,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不是我叫他来的。”未等紫雀把话说完,沉容便出言打断了她。
“哦。”紫雀尴尬的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几声猛烈的砸门声给吓到了,本能的向后一退,李广德与此同时也向旁边一闪,躲在了那撑开的嫁衣后面。
沉容淡定的上前打开门——只开半截,自己堵在门口,让循声上来的军士的目光范围局限在妆台那块儿,笑了笑问:“什么事?”
这一班军士的头领——林亦清站在最前,向沉容行了个礼道:“刚刚听见姑娘屋里有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刚刚有一只虫子飞了进来,把我和紫雀吓了一跳。”沉容微笑作答,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那不知虫子赶走了吗?”
“多谢大人费心,虫子已经赶出去了。”沉容回首对紫雀微笑,紫雀犹犹豫豫的上前来帮忙道:“是啊,我胆子比较小,特别怕虫子,实在没什么事情了。”
林亦清低头一笑,道:“我觉得还是要看仔细些比较好,免得又有别的什么惊扰了姑娘,何不放我们进去检查一下?”
沉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表情严肃,甚至称得上有些严峻,义正言辞道:“大人,明日便是小女的出嫁之期,成婚前夜不相干的男子闯入我的内室,你是想毁我清誉,还是——想打殿下的脸?”
林亦清原本志得意满,听到这番话,不由两条眉毛都扭在了一处,如果今夜出了什么事,那他们一干兄弟的性命都不保,可是他要是进去了,还什么情况都没有,那就真的是侮辱了人家姑娘的清誉,这沉容毕竟是太子心尖儿上的人,得罪了不好。两相挣扎,林亦清终于做出了决断,向后退了一步赔笑道:“姑娘说得有道理,是林某唐突了,还请不要见怪。成婚之期就在明日,还请姑娘好好准备,万不能有误。”
“大人慢走。”沉容笑了一笑,将门关上,从里面反锁住。回头对李广德并紫雀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凝神细听。
“你们四个在这里守着,晚点我派人来替你们,千万精神着点,出了什么事儿咱们一班兄弟都得跟着陪葬。”
“是,大人。”
又是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估摸着,是往楼下去的。
沉容微微松了口气,向李广德走过去,李广德已经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坐在那里喝茶了,倒看得沉容有些好笑。“你来做什么?”她问。
“有事情想问你。”李广德把那茶杯往桌上一顿,认真道。
“不用问了。”沉容移开目光,决绝回应道。
李广德却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说了出来:“是太子逼迫你的么?”
“没有。”
“是你自愿的么?”
“是。”
“我不相信。”李广德皱着眉头把沉容的身体扳正了,紧紧盯着她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迫不得已。”
“那又怎样?”沉容的表情十分冷淡,“我现在愿意了,不行吗?”
“我不信。你要是有苦衷你就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不需要你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太不值得了。”李广德又气又急,心里憋了一团火,却没有地方发泄。
“你能帮我什么?”沉容落寞一笑,摇头道:“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快走吧。”
李广德箍住她肩膀的手始终不肯放开,两人默默对峙了一会儿,李广德终是忍无可忍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从来没想过强求。我不想让你嫁给他,当然有我的私心,但我只是想帮你,想让你身上的负担不要那么重,想让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只要跟我说了,我都会尽我所能去替你做。”
他的两眼中仿佛有火苗在燃烧,炽热的、强烈的,将沉容照耀的恍惚,她不怀疑他的真诚,可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说办就能办到。她已经泥足深陷,不能再牵累其他人了。
“这亲,我是一定要结的,不仅要结,还要常伴太子身侧。我意已决,多言,也无用。”沉容面无表情的对着他,既然要做个了断,那就了断的更彻底些好了,于是继续狠心道:“从此往后,我不会再见你,你好好保重,将来成家立业,我自有信去贺。”
李广德的身躯一震,满眼震惊的看着她——这个女人当真如此无情,如此狠心?她是如何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眉头紧紧地攒在一处,双眼猩红,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加重了些,沉容感到疼,却也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才是最疼,于是忍耐着什么都没有说,就算是抵偿了自己心中的一些歉疚吧。
良久,他方才放开了她,笑得恣意张狂:“若我有权有势……”
“若你有权有势,这一切也不会改变。”沉容淡淡道。
李广德哂笑了一声,伸手想去碰一碰她的面颊,却终究不敢,手停在半空中,可怜又可笑。
“当真不再见了?”他感到自己胸腔处有快哟碎裂的疼痛。
“是。”沉容回答的毫不犹豫。
李广德垂下手臂,略过沉容向窗子那里走去,转眼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句“珍重”。
“姐姐,”紫雀在旁边熏了半天衣服,心思却全记挂在他们这里,小心翼翼道:“这是何苦呀?你虽不喜欢他,可他对你那却是真好,你何必这样伤他呢?”
“我若不如此,那才是真正的伤他。”沉容面无表情对着窗外的暗夜,低声喁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