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的人群,哭爹喊娘、呼儿唤女之声不绝,亦不断有伤者奄奄一息。四处都是耀眼的火光,宛若大片绯红丝绸扬天招展,火舌舔舐暗沉沉的浮云,将整个城池彻底拉入地狱。

沉容坐在马背上,紧靠男子坚实的胸膛,越过一波又一波的人群,她觉得她的心,几乎是冷透了。

所谓命如草芥,便是如此了吧。

不过是他们几个人的角逐,却要拉着全城百姓陪葬。

这个人的心有多冷、多硬,已完全不是她能想象的了……

“完颜真漠,”她艰难开口,“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他们都是你金国的子民,你怎么忍心……”

沉默半晌,身后有冷静的男声传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我要的,还不止是这些。”

“我不懂你们的帝王术!我只知道,我本该也是这些普通百姓中的一个,会因为你们的决定丢了性命,骨肉分离……”沉容说着颤抖起来,她忽然感到很害怕,她从前并不晓得战争究竟是怎样的,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她明白了。

那便是从千万人的尸骨上踏过,垒成阶梯,只为一人的功成名就。

“我会保护你。”完颜真漠收紧了手臂,蹙眉道:“不要想太多,今夜一过,一切都会变得和原来一样。”

沉容不再说话,只是不断的摇头,闭上了眼,任一团团火光透过眼皮照进来,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真漠收紧缰绳,马蹄放缓,停下。

原来已经到了皇城外。

沉容一下马,便飞快的向对面男子跑过去,银铠金甲,金尊玉贵,熟悉的脸却不再是旧日的神情,额角处隐隐有一道蜿蜒的疤痕,在火光下显得狰狞。

他默然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亦不带任何的表情。

“是你,”希望点亮了沉容的眸子,“那天在桃花林那边,也是你,对不对?”

当日她觉得那个身影熟悉,却没有深想。

原来,那几日的温情缱绻,不过是为了完颜真漠和李广德的见面做了个幌子。沉容猛地醒悟过来,愕然后退一步,看着他们两个,冷笑起来。

“容容。”完颜真漠上来想要把她揽进怀里。

“别碰我!”沉容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吧,好一个以退为进韬光养晦,完颜真漠,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费尽心思将她弄到金国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随后的纥石烈婉宁回部族,对外扬言是完颜真漠专宠妾室,嫡妻负气出走,其实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完颜真漠又在关键时候带她出去游山玩水,叫敌人以为他玩物丧志,为了一个女人连江山都不想争了,他却暗暗和李广德联系。沉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谈判的筹码,借此逼李广德帮他。

“你倒是看得起我。”沉容冷笑笑。

一连串的事情挤在脑海里,她的脑子发胀,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眸子里,有些狂野的美,她扯了扯嘴角,走到李广德面前,笑得几乎妩媚:

“他给你什么好处?”

李广德躲开她的视线,捏紧了手中的剑柄。

沉容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勉强,脸上的笑也冷了下来:

“杀了他。”

瞳孔一缩,李广德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你不动手是吗?”沉容冷笑,“那我来。”

一把从他腰间抽出长剑,李广德也不阻拦,十分痛苦的。闭上眼睛,轻轻说了一声:“沉容,我带你回大周吧。”

“那我也要先杀了他。”她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此人心肠狠毒,城府极深,留着只会是个祸害。”

剑锋在地上划出“嗞嗞”声响,她拖着剑前行,还未及走到他面前,就被不止从哪里来的的两个士兵挟持住,他们一左一右控制住到她的手臂,使她不能再靠近完颜真漠一步。可他却朝她走过来,夺过剑扔给了李广德,面无表情道:

“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办完事情就来找你。”

他扬手在她脖颈间敲击了一下,沉容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次日醒来时,已是正午。

恰恰好的阳光薄铺一层在地,原本的青白砖石笼着暖暖的浅黄光晕,四面窗户大开,风吹得重重纱幔扬起,连带着鹅黄银线绣花的床幔轻轻拂动,偶尔送进来几缕清风,淡扫在沉容的颊上,颇有几分暖洋洋的意思。

沉容脑袋阵阵发疼,这一晚她做了很多梦,梦见大火席卷上京,梦见飞驰的骏马和马背上的男人,梦见李广德……

沉容揉着太阳的手忽的就停下了,心重重的一颤。

不是梦。

被利用被欺骗的苦涩感重新涌上心头,鼻尖一酸,泫然欲泣。伸手欲抹去无用的泪花,却触到自己眼眶浮肿。

原来,自己竟在梦中哭了一夜……

她不由觉得有点可笑。

下床坐到菱花镜前,撑开眼皮瞧瞧镜中的女孩儿,双眼果然肿的跟两个桃似的,沉容不由在心里“呸”了一声,原本不爱上妆的她破天荒的开了妆奁,这妆粉眉黛全都是新的,没人动过,于是净了面,涂脂抹粉,尽量掩盖住自己两眼的肿胀和惨败的脸色。

这并不是她的屋子,凭着她的聪明,很快就猜到这里是金国的皇宫。而这间屋子,应当是以前某位娘娘的宫殿。

沉容猜想,这殿里以前住着的定然也是位心思灵巧的佳人,纱幔遮掩,陈设也简单雅致,完全没有些胭脂俗粉气。只可惜一朝宫变,红颜薄命,亦不知前路在何方。

倒是她,她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太长了些,虽然只有二十岁,但什么样的大喜大悲都经历过,看尽了人心险恶世事沧桑,她真觉得,死了,还真是干净。

不过转念一想,说到底,这些肮脏和她没有半分干系,即便没有她,该来的还是会来,一切都不会变,只是她恰好的参与了其中,导致事情进行的更顺利些罢了。

镜子里的人冷笑笑。

不管怎么说,她是完颜真漠的功臣,多少也是可以给自己邀功的吧。

她换了件裙子,打开门正要出去,却见两个穿着甲胄的士兵挡在门前阻挠她的去路,她面色一沉,问:“完颜真漠派你们来看着我的?”

那两人听不懂沉容的汉话,只是执拗的、一动不动的像两座山似的挡在前面,沉容气闷,一把抽出那军士腰间的剑抵在自己脖子上,冷冷地笑,“叫完颜真漠来见我。”

两个军士愕然看着她举动,想起昨晚三皇子吩咐他们的话:

“好好看着她,不许走脱了……若是她要寻死,你们便来告诉我。”

于是留下一个,另一个飞快的跑向远处的宫殿。

沉容默默然看他跑远,心中却没意思起来,丢开剑,“砰”得把门一关,自己转身进去。

她坐在那窗子前面,睁着一双眼睛,百无聊赖的数着天上的浮云,眼睛渐渐被光刺的痛了,酸酸胀胀的,她便合眼趴下,静了半晌,突然闻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睫毛颤了颤,她却没有立马坐起来,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醒了。”男人声音含笑。

沉容兀自在心里冷哼一声,仍旧不动。

“你要是不理我,我可就走了。”

……

沉容刚一睁眼坐起,男人的唇便覆了上来,轻轻浅浅的啄着她柔软的唇瓣,须臾的怔忡后,她猛地将他推开,冷笑道:“三皇子这笔交易真是划算,我既能做你的棋子又能做你的女人,一举两得。”

完颜真漠一愣,笑容僵了僵,故作不解问:“你说什么?”

“三皇子不必再装傻了吧,”沉容今日的妆容格外明艳,娇滴滴的一笑,简直胜过窗外的三春胜景,“从一开始,你把我带到金国来,就是为了布这样一个局。你知道沧州的将领中有李广德,便想利用我和李广德搭上关系,说什么带我去散心,不过是你用来诓别人的谎话罢了。”

“甚至,我自己都被你骗了。”她挑了挑嘴角,不屑一笑。

“容容……”

“你别这么叫我,”沉容微笑,“我们之间不过是利用的关系,实在用不到这么亲密的称呼。麻烦三皇子还是叫我沉容吧。”

他面色阴郁,沉默着一言不发。

“如今看这势头,想必三皇子已经达成了心愿。既然如此,我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了。三皇子可以放我走吗?李广德在哪?我要见他。”

完颜真漠摇头,“我不会放你走的。”

“呵,”沉容被他气的一声冷笑,袅袅婷婷上前几步,嫣然一笑道:“三皇子还准备利用我做什么?不妨一道告诉我吧?省得我还要费尽心思猜来猜去的。”

她此刻描眉涂脂,笑容晏晏美艳不可方物,完颜真漠第一次觉得,原来女人的美貌也是极富侵略性的,尤其是他这样根本不可能为别的事情所屈服的男人。

“你果然够聪明。”完颜真漠勾起一丝微笑,道:“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

沉容冷面瞪他一眼,拂袖转身,曼妙腰肢在轻薄罗纱下若隐若现,殿内的殷红纱幔掩着她的背影,一行一晃,竟像是要去远了。

完颜真漠终于忍耐不住,一把将她揪回自己身边,大手抵在她的腰上,俯首便开始在她柔软的颈项间吮吻起来,另一只手亦不安分的游走着……

“三皇子便这样急色么?”

她似乎很得意,挑眉看向他。

他不由顿住了,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挑起她的下巴笑道:“难道不是你勾引的我么?”

“我只是想要让三皇子明白——你并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多情。”沉容推开他,后退了几步坐下,慢慢啜着茶道:“你喜欢女人,漂亮的女人,至于那个女人是谁,并不重要。若我猜的不错,你很快就要登基了吧……到时候,你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多的是年轻漂亮有身段的小姑娘,我这个嫁过人的残花败柳,并不值得三皇子留心。”

她故意将自己说的不堪,就是为了刺激他,最好一气之下放她回国,也算是了却了一段恩怨。

完颜真漠蹙一蹙眉,声音也沉了下来:“有人说你的闲话?”

“没有。但是有些事情,即便人家不知道,我们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我还是那句话,你大业已成,放过我罢。”沉容忽然垂眸叹了口气,“我真的很累了。”

他走过来,温柔的将她揽进自己怀里,笑道:“你知道吗?我和李广德做的交易中有一条,等所有事情过去,我便不能再留你在身边,但是昨晚我突然就后悔了,准确的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不管为了什么,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把你拱手让人。李广德知道我反悔以后,他很愤怒,带着三千精兵打算直接灭了我。于是我连夜又召集兵将和他打了一架,两败俱伤……你要晓得,其实我为了你,是什么都可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