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捧着那信一阵打颤,随后转头看着皇后,指着她忿忿道:“这亦是你捣的鬼?你用心怎可如此险恶!”

皇后愕然,面色被金钿珠钗映照的煞白,匆忙屈膝跪地为自己开脱:“太后错怪臣妾了,臣妾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充端丽皇后笔迹,做此大逆不道之语,请太后明察。”

皇后双目睁大,眼神惊惧,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这不由得太后也狐疑起来——她在宫中摸爬滚打这许多年,对世事人心也算洞察之至,皇后要是说谎定然也瞒不了她。可若是皇后没有说谎,那不就代表这信——真的是林歌亲笔吗?

太后眼前一黑,脑子发晕,忙向自己的婢女伸出手,婢女上来搀扶,一边轻轻抚着太后的背,一边进了一杯熟水,太后重重喘了会儿气,方才缓过来。

“母后身子不好,经不得这些事情,还是快回去休息吧。”皇上劝道。

太后瞥他一眼,倔强拒绝:“把我支开,你便能好好对付恪儿了不是?我年纪虽大了,脑子却还清醒!”

皇上无奈,只好讪讪赔笑。

太后把**的攒花绫被向上掖了掖,把皇上的手放进去,叮嘱道:“你也累了,国事家事一齐压在你身上,确实不容易。但此事不可草率,还是慢慢的查,都弄清楚了才是。纵然皇后没有说谎,也还是把发现这封信的人都叫来查一查,以免有人从中作梗。”言罢叹口气,又回视皇后:“你起来吧。”

皇后愣愣点头,在魏王的搀扶下起身,退到一边,魏王挽着其母后的手,脸上是安慰似的笑容。

*

叶瑾瑜一路回府,直奔沉容的屋子而去,问房内侍奉的婢女道:“她情况怎样?”

婢女回道:“姑娘睡得很安稳,药也喝了。”

叶瑾瑜点点头,让她们下去,自己走到床边掀开罗纱床幔,见美人阖紧双目,眉尖颦蹙,神态紧张,叶瑾瑜不由长叹一气,伸手想要抚平她的眉眼,然而这一举动却将沉容从梦中惊醒,呆呆的看了叶瑾瑜一会儿后,猛地握紧他的手问道:“怎么样了?”

“我原已走到了皇城门口,却被一个人给拦下来了。”叶瑾瑜假装无奈的摊一摊手。

“被谁?”沉容讶异。

“沈鸿轩,就是父亲原本手下的那个副将。”

沉容一愣,深感奇怪——沈鸿轩是慕容恪的人,又怎会拦住前去救慕容恪的叶瑾瑜?想了半日都想不通,不由的目光警觉起来:

“你在骗我是不是?你根本不想救太子,所以假装出去了一遭来糊弄我?”

叶瑾瑜听了一笑,抚了抚沉容的乌发叹道:“果然女大不中留,你便这样想我?救他原非我本意,然而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

沉容一想也是,不由红了脸,头微微向内一转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忘了脖子上还有伤口,这一转,正巧牵动了伤处,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蜷。

叶瑾瑜见她如此模样,心口也隐隐牵疼起来,垂头叹了叹,安慰她道:“你别急,我明日再进宫去。”

“我还是与你一起去,就现在。”沉容摆手道:“我认得沈鸿轩将军,若是他再阻拦你,我也能说得上话。还有,皇上那边,只有我亲自去了,向他承认是我偷的端丽皇后所抄的《毛诗》,你的话才可信。”

“可是你……”

“我没事,”沉容略笑一笑打断他:“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很快就好了。”

叶瑾瑜知她心意已决,再多劝也是枉然,遂不再多言,取了刚熬好不久的药送到沉容嘴边,笑道:“你喝了这药,我便让你去。”

沉容顺从的接过,一口喝尽,随后简单换了身衣服,便一道往宫里去。

在马车里,叶瑾瑜问她:“你可知道,光是伪造端丽皇后书信陷害太子这一项罪名,就足够要我俩的人头了?”

“哥哥害怕吗?”马车颠簸,沉容无力的靠在叶瑾瑜的肩上,脖颈上的伤口又冒出了点新鲜的血液,鲜红色的,张扬的、凛冽的,在她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艳。听到叶瑾瑜如此说,睁开眼凝眸视他,启口道。

“我不怕死,”叶瑾瑜云淡风轻的一笑,“我怕的是到死都无法报殷家血仇。功败垂成、前功尽弃,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

沉容抬手掩住自己的伤处,一瞬目,便有泪水从眼眶中沁出,另一只手与叶瑾瑜相握,道:“是我们错了,不能一错再错,哪怕要用性命去抵偿。”说完笑笑,“若是皇上心情好,说不定能留我们一条生路。”

“恩。”叶瑾瑜温声应了,默默加重了握她手的力度。

马车重新在皇城门口停下,却只有叶瑾瑜一人下车,他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酣睡中妹妹的神态,对车夫道:“送姑娘回去。”

马夫应了,引马车辘辘远去,待车影消失,叶瑾瑜方才叹息着转过身子,走向巍巍皇城,径直往政事阁去。

他是外臣,自然不能入后宫,便只能请内侍去通报,等待皇帝的传唤。

“叶大人。”传话的内侍前脚刚走,叶瑾瑜便听见有人唤他。

狐疑转身,发现也是一个内侍模样的男人,有点印象,却既不真切。

他客气一揖,笑道:“中贵人认识叶某?”

那人还礼,答道:“在下是魏王府的管家——赵清浊。”

竟然是魏王……叶瑾瑜一愣,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但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原是赵公公,恕叶某眼拙,不知找叶某有何事。”

赵清浊笑着上前一步,靠近他,小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替魏王传句话给大人。”

“什么事?”

赵清浊嘿嘿一笑,“魏王担心叶大人犹疑不定,因此特地安排了臣在这儿等候,没想到还真的让臣等到了。叶大人想必也很清楚,如今魏王与大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叶大人既改了主意,想必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叶大人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只怕再无机会被世人知晓。”

“真相?”叶瑾瑜默默琢磨了一番这个词,面色愈发难看:“什么真相?”

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卖了魏王一个人情——帮他造出了那封信而已,并未向魏王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他亦相信,自己的假身份几乎天衣无缝,便是太子都没有查出什么端倪,他魏王又是怎么知晓的?难道是王敬……不可能,王敬一向看不惯魏王的为人,怎会出卖他?

赵清浊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神情,笑道:“当然是殷家被灭门一事的真相呀。此事除了皇上,这天下间知道事情始末的,便只剩下魏王了。”

愉快的品位了一会儿叶瑾瑜的震惊,赵清浊这才确信了——事情当真如主子猜测的一样,叶瑾瑜其实是殷启遥的长子,殷玉。

叶瑾瑜的面色相当难看——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以为运筹帷幄,却早被人捉住了把柄。魏王此举明显是在告诉他,如果他去为太子作证,魏王就会去向皇上告发他殷家后人的身份,他将再无活路。然而他若是不去解救太子,沉容又……

“只要叶大人置身事外,等太子一倒台,魏王便会将当年真相明白告诉大人,这笔买卖,可还划算?”

叶瑾瑜苦笑——这么多年,此事一直如噩梦一般缠绕着他,而当年的殷启遥谋反案,所有的卷宗皆已被毁,不留任何的蛛丝马迹,而且此案是秘密审结的,涉事的官员都对此守口如瓶,要么就已经老死。即便是皇上的欲加之罪,起码也有足够多的证据,才能判定谋反、满门抄斩。父亲忠诚侍奉大周,又何来这样的证据?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得知当年真相,而代价,却是失去他唯一的妹妹……

“多谢赵公公,当年一案已过去多年,叶某并不好奇,公公好意,叶某心领了,但恕不能从命。”

赵清浊脸一黑,没料到叶瑾瑜是个这么执拗的,然而主子吩咐他一定要将叶瑾瑜拦住,这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

赵清浊直起身子,神情倨傲,慢视叶瑾瑜道:“殷大人是聪明人,怎这样不识抬举?你这一去,便是往鬼门关走,你以为,皇上知晓了你的身份,还能怎样待你?”说着冷笑,“殷大人可不是什么翰林学士,而是殷家的余孽。”

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反倒让叶瑾瑜放松了许多——这说明他也是山穷水尽,没有法子了……两个同样没有退路的人,谁又比谁好到哪去?

“赵公公说笑了,殷家已被满门抄斩,我姓叶,不姓殷。魏王若想硬给我安上这样一个身份,叶某也无话可说,只是信不信,还是要听皇上的意思。”

叶瑾瑜这话说的不卑不亢,摆明了,他到死都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若无证据,那魏王的指认也是一直空谈,可信度有限,而皇上会相信魏王的话,还是认为这是魏王为了弄垮太子的手段,就难说得准了……

“好,你可以试试。”赵清浊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忿忿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