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与沈鸿轩简单告别了几句,后者随狱卒快步离开,不一会儿,有内侍来传慕容恪进福宁殿。
“皇上醒了?”途中,慕容恪问内侍。
那内侍只略点点头,并不敢多言。慕容恪见状也不追问,但引颈深吸一气,目光眷恋漫过道旁青松翠竹,寒风瑟瑟,徒添一层灰蒙蒙的霜气,枝叶婆娑迷离,化作光影自他眸光中一闪而过,不留丝毫痕迹。
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机会欣赏此世美景,便乘此机会,多看一看。
不一会儿进入福宁殿,殿内声息全无,立了两边太医与宫人,皇上半个身子支起,靠在软枕上,闭眼假寐。皇后则坐在床沿,静静握住自己丈夫的手,目光较平时倒多了几分宁和。魏王则直身立在床边,亦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慕容恪从容下跪向皇帝行礼,并与上次一样,并未向皇后行礼便起身,众人见到,不敢呵斥,便只当不知。
皇后目不转睛的盯着皇上,其间并未转顾慕容恪一次,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太子的性子还是这么傲呀,可知过刚易折,不如能屈能伸者更加得人欢心。”她慢慢侧首看向慕容恪,淡淡一笑。
慕容恪微一蹙眉,十分嫌恶的移开目光,不屑于与她对视,然而皇后并不介意,目光毫无顾忌的将他上下打量,随即笑道:“太子怎么这副仪容来见陛下?来之前没有让狱卒好好为你梳洗梳洗吗?”
“臣心净无垢,外表怎样已不重要。”慕容恪针锋相对。
皇后呵呵冷笑一声,温声问皇帝:“陛下,是否现在传证人上来?”
皇帝睁开眼,点点头。
不一会儿,高演便带着一名中年男子上殿来,那男子双腿打颤,面色涨红,一进殿便噗通往地上一跪,结结巴巴道:“草民……参……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他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一进来,福宁殿中便掺进了一股怪味儿,众人都忍不住拿手掩鼻,便是皇后,都忍不住低咳几声,来掩饰眉眼异样。
高演十分知趣的为皇上拿来香炉,里面熏着上好的沉香,就摆在皇上床前的几案上,掩盖了男子身上的怪味儿。
皇上侧首淡瞥那男子一眼,问高演:“这是从记档上查到的人?是你亲自查的?”
若是要在前朝后宫中寻一个皇上最信任的人,那定是高演无疑,再不可能有别人。因而这种事情唯有交给高演亲自去做他才会放心。
高演忙颔首应了:“陛下放心,是臣亲自查的。记档的簿子臣也拿过来了,皇上要不要看看?”
“罢了。朕相信你。”皇上定定看他须臾,转首视那男子,声色俱厉:“说,端丽皇后去找殷启遥的那日,究竟与他说了些什么?”说完又一扫殿内诸人,不耐烦的下令:“无关人等退下。”
待人散尽,福宁殿空旷一如前日,慕容恪不觉苍凉,眼前尽是冰冷器皿的幽光以及人心诡异叵测的曲结。他知面前此人必是当日那狱卒不错,但能从他的口中套出些什么,又实在难以揣测。
男子再拜叩首,双唇哆嗦着答道:“端丽皇后只来过大牢一次,以皇后的身份威胁草民等几个狱卒开门,自己进去,后小声与殷启遥说话,草民亦听不大真切,只隐隐听见几句‘对不住’、‘缘尽’、‘生死相依’、‘可怜恪儿’之类。”
慕容恪冷笑,目光幽幽将他上下打量,并无不快,有的只是戏谑。
“生死相依”?这是他母亲能说出来的话?还能被一个小小的狱卒听到?
皇上听后脸上并无表情,亦未作何判语。如此,皇后不由得有些坐不住了,两只精明的眸子婉转流光,小声询问:“陛下可听清楚了?”
皇帝嘿笑,看向她,挑一挑眉道:“朕的耳朵很好,绝不会漏听了一句半句。”
皇后讪讪笑了,垂目不再说话。
“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皇帝厉声问。
“……是。”
“若是被朕查出来你说了假话,一家都没命了,你可清楚?”
那人顿时汗如雨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了句“是。”
“好。”皇帝点头,“朕已提醒过你,是你自寻死路。”随后转向高演,吩咐道:“此人欺君罔上,将其父母妻儿收监,择日处斩。”
此言一出,皇后与那男子的脸皆是煞白,皇后嘴动了动,终究没敢说什么,那男子便不同了,他立即哭嚎起来,猛地一下一下叩头,嘶吼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草民并未听到端丽皇后与殷启遥所说的任何话!请皇上饶命。”
此言一出,皇后面色更加难看,此时干脆恨恨转首望着那人道:“你敢欺瞒皇上!好大的胆子!还不来人将他拖下去!”
皇后下令,侍卫不敢不从,立马有两名侍卫闯入,挟着男子便往外去,男子奋力挣扎、扭动,哭嚎之声响彻福宁殿,几乎狰狞。
“等下。”皇上握住皇后的手,定睛瞧了她一眼,随即笑笑:“把他放了,你们两个出去。”
那男子呆愣了半晌,意识到时皇上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登时大哭,眼泪鼻涕一把抓,虽是这么大的人了,竟哭的毫不顾忌,一边感念道:“多谢皇上!多谢皇上!”
“朕想听你说实话。”
男子用衣袖擦了擦脸,等悲泣声渐渐小了下来,怒视皇后一眼,对皇上叩首道:“端丽皇后的确来过牢狱内看望过殷启遥将军,但草民并未听见他们说什么。”
皇帝沉吟片刻,又问:“那端丽皇后进去时是何表情,出来时又是何表情?”
男子尽力回想,缓缓答道:“先皇后进去时,神色哀戚,但仪态端庄娴雅,出来后,对着天长长叹了口气,面色稍稍平静。”
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众人心中都不免好奇殷启遥与端丽皇后说了些什么,两人畅谈一番后,竟然不是更加悲愁,而是心情好转。那么,很显然不是互相诉苦,感叹命运不公。
“下去吧。”皇上叹道:“朕不会追究你的罪过。”
那人立马叩首谢恩,亦步亦趋的跟在内侍后面出了福宁殿。
“皇后。”
皇后一惊,如梦初醒般顺了顺目,即刻打叠微笑看向皇帝。
“有时候做的太多,就容易弄巧成拙,你可知道?”皇帝眸中精光微露。
“是,是,臣妾明白。”皇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讪讪答应。
“把林歌的那封信给我。”
皇后仍旧从那银匣中取出纸张,恭恭敬敬奉送到皇帝手中,皇帝目色平静的将此信览遍,心绪已无初见它时那般起伏,缓缓以手轻触,仿佛越过时光,便能触及写信那人的手。
突然外面一阵吵嚷,福宁殿的殿门被推开,皇帝愠怒的望过去,却发现是太后,不由的愣住。
太后一眼便看见衣着单薄的慕容恪,心中一酸,眼中立马有泪水滚落,忙上前搂住慕容恪叫道:“我的心肝肉哎……”
慕容恪对太后突如其来的亲密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这位皇奶奶,向来平淡自守,不多过问儿孙辈的事儿,对他亦无甚特别之处,不会刻意关怀。现在如此模样,比起感动,他心中更多的倒是尴尬。
“太后。”
“你吃苦头了。”太后用自己和暖的双手抚抚慕容恪的脸,对自己带来的宫人道:“去取件鹤氅来。”
这边祖孙情深,倒照应的那边的皇帝十分尴尬。
良久,太后方才抹抹眼泪,愤恨转向皇帝,道:“皇上便是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的?让他去蹲大狱?”
皇上不说话,只微笑道:“母后。”
太后见他不回自己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健步走到皇帝床沿,对着皇后冷斥道:“不知皇后可否给老身让个位子?让老身与皇帝说几句体己话。”
皇后神情尴尬,不敢不从,向太后行了礼站在一旁。太后便不理她,摩挲着皇帝的手叹息道:“你莫要听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言,恪儿的身份——毋庸置疑就是你和林歌的孩子。虽说林歌早产了一个月,但落红你我是实实在在见到的,你怎可多想?”
“太后,这个也不难,只要想办法在身上割破一处,滴点血儿在上头,也看不出来。”皇后插话道。
太后面色一凛,蹙眉道:“老身与皇帝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没有?”见皇后不再言语,才又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管你,但你既要动我的孙儿,我是忍不了的。少不得要在这里讨你的嫌。”
“母后这是哪里话?”皇帝忙客气道。
太后一沉脸,冷笑道:“你不用在这儿和我打马虎眼,你只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置恪儿?”
皇帝轻轻叹了一声,将那封信展开在太后面前,太后一看,登时面色大变——这不是林歌的笔迹么?
“母后自己看罢,这是谁写的,想必也不用我说。林歌与殷启遥之间的情,你我皆知,殷启遥受死前,林歌还特地去牢里看望过他。你说,我应当怎样处置?”
他自称“我”而非“朕”,想必真的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