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安在白樊楼终于见到了吴镜,不过月余不见,总管大人明显有些憔悴,脸色也不大好。他坐在自己的雅阁里,慢慢地啜着酒,听她进来了,眼神立刻如闪电般射了过来。

康安安垂手立在旁边,不敢多话。

吴镜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才冷笑道:“王卿这个差事算是最容易的,你都能拖这么久,还把自己搞成一身伤,看来你还真有点本事呀!”

康安安听出他是在讽刺,不能反驳也不能承认,只低头听着,果然,吴镜淡淡道:“这一次任务虽然完成,但时间拖得太长,又搞出许多节外生枝的事情,故只能给你打个丙等。如果连着三次都是丙,我会直接把你谴还回归墟。”

康安安抬头与他对视,仔细看,两个人的眼中都是深不见底的黑,像千年沉寂的古井,没有一丝活着的感情。

“是。”她安静地说。

“记住,你的任务就是控制住那些戾怨。能转化就转化,办不了就直接打散元神,绝不能过度插手它在人间的感情纠葛。”

“可是如果我不把它的委屈问个清楚,怎么才能安抚它的情灵呢?”康安安忍不住问。

“你是个死脑筋吗?”吴镜皱眉,“你当自己是开封府府尹吗,管得了那么多生前冤屈恩恩怨怨?戾怨都是顽劣不化的怨气所结,说是转化不过是给它们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你还真想靠转化完成一切任务?”

“按照总管大人的意思是,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直接打散元神?”

“废话,否则我给你那件法器做什么!如果只要靠转化就能完成任务,你浑身上下我给你留张嘴就足够了!”吴镜咬着牙,不知道怎么敲醒她才好,“我警告你,别不把肉身当回事。你们每一次附身,我都要上报归墟法曹处备案,度朔使频繁更换身份也是扰乱人间秩序。若有些许闪失,我也会受到牵连甚至被归墟问罪,所以劝你还是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否则任务做得再多再好,频繁毁坏肉身,也是白忙活一场,到头来还是会被谴还回归墟。”

“是。”

康安安态度恭敬挑不出错,可吴镜还是不满意,满肚皮的怨气,用力瞪她一眼。康安安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又等了一会,只得行了个归墟的礼节,道:“如果没有其他事……”

吴镜劈头就骂:“你是蠢货啊,我叫你来会没事?”

“……”康安安觉得吴镜总管肯定是遇到了什么糟心的事,根本就是在拿她发泄怒火呢,于是她把头一低,安安静静垂手等着。

吴镜又慢慢喝了几杯闷酒,忽见门帘一挑,有人裙裾带风地走了进来。康安安忍不住侧头一看,却是那日见到的大名府胡小俏。

只见她穿了一身颜色娇媚的裙衫,梳着朝天髻,鬓边簪着着鲜花,两颊上依旧打了层厚厚的胭脂。她眼睛水汪汪的,进来便朝着两人飞快溜了一圈,娇笑道:“哟,大人,您终于出现啦,害得我这几日从大名府到开封府来回跑了两趟。”同时将香喷喷地罗帕的一头朝着他飞过去。

吴镜给她的脸色也没有比给康安安好,突然弹起一个指头,发出一道白光射在她手上。胡小俏一声尖叫,手里的帕子便飞了。

“闭嘴,给我好好站到那边去!”吴镜喝。

胡小俏自己去捡了帕子,有些尴尬,讪笑着去康安安旁边站好。

桌边靠近窗台的帷帐上垂着一只银铃,吴镜摇了摇铃,小二立刻搭着干净毛巾进来了。小二见他房间里垂眉低眼地立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还满脸**相,明显不是良家妇女,心里不由奇怪,脸上笑嘻嘻地问:“客官这是哪里叫来的外局吗?”

吴镜头也不抬:“胡说,这两个是我的亲妹子。”

酒保:“……”

康安安:“……”

胡小俏:“……”

吴镜说:“放心,不会少了你的酒钱,新开一坛子仙醪,再把采萍姑娘叫来,我要听她的新话本。”

小二喜笑颜开地应了,马上叫了当红伶人进来。白樊楼较别的酒楼之所以更胜一筹,不光靠美酒白厨,而是养了一批极其出色的话本伶人。他们连书稿都不用看,脱口即来,擅讲古今惊世之事,或是诨语搞笑,或是佳话煽情,各有各的**。

采萍姑娘笑嘻嘻地进了阁子,熟门熟客,开口即问:“不知道今天吴公子想听哪一本?”

吴镜说:“你是知道我的,才子佳人后花园的最没意思,帝王妃子宫斗的也没什么兴趣。你有没有最新的灵怪传奇小说,无论男鬼女鬼都要漂亮一点,懂得风情一点,故事情节最好要悱恻一点。不过必须是个好结局,我最不爱听苦情戏。”

康安安:“……”

胡小俏:“……”

两人对视一眼,想不到威风八面的吴镜总管竟是个缠绵缱绻派,爱听人鬼情未了这种爱情故事。

采萍笑起来:“公子要,当然有,昨天刚巧有个先生新写了篇银字儿(银字儿:古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常以银字管吹奏相和,故有此称。)我一看就知道就是您喜欢的。”

吴镜微微一笑:“快说来听听。”

当下彩萍便绘声绘色说起前朝武将和千年女鬼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吴镜听得十分用心,自斟自饮起来,还不时轻轻感叹一声。康安安满头雾水,偷偷看向旁边的胡小俏,胡小俏把眼一翻,做了个“别来问我”的表情。

一直听到近三更,吴镜才挥手叫停,擦了擦眼角,说:“这两人也太艰难了,先歇一歇,容我理一理情绪。”

采萍抿嘴一笑:“难的部分快说完了,后面马上就要成正果了,小两口婚后的日子可甜啦。”

吴镜说:“那就好,你也去歇一会儿,等会咱们继续再说。”待采萍退下,他抬头重新看旁边呆若木鸡的两个下属,说:“过来,给你们看看新的任务。”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她们。

胡小俏当先接了,康安安只得凑在她旁边一起看。上面简单地写了一个地址,随后就是一长串的名字,康安安数了数,倒吸口冷气:“五个戾怨?”

“非也非也。”吴镜还未从刚才的苦情戏里完全走出来,心情不是太好,摇摇手指头,“这个已经不是‘戾气’,而是‘凶气’。所以,你们要对付的是一群罗刹。”

胡小俏也看清楚了,抬起头:“大人,从这地址来看,事可不归我管。咱们都是有管辖区域的,我可是专门负责大名府下的区域。”

“我让你来,你就必须去做。”吴镜脸一沉,“什么时候我这个总管都叫不动你了?”

“属下不敢,可是还有应天府和河南府的度朔使呢,怎么就轮得到我了?”胡小俏不死心。

啪!吴镜用力一拍桌子:“我就是挑中你了,难道你想抗命?”

“不,大人言重了。”胡小俏心里不爽,脸上却堆起笑,“大人交办的事,谁敢不从,人家不就是多问了一句嘛。”

“休要多话,做好你的本分,否则我可以让你回去继续赶尸。”吴镜指着康安安对她说,“她是个新手,许多事情还不懂,你顺便教教她。”

“好的好的,属下遵命。”胡小俏媚笑,“如果大人您没有别的事……”

“你们下去吧,那些罗刹在保佑坊的朱骷髅茶坊,办完了再来见我,记住,你们只有半个月时间。”吴镜懒得再和她说话,摇了摇银铃,准备听采萍的幸福大结局了。

胡小俏拉着康安安的手,像寻常出入酒楼的烟花女子一般,说着话下了楼。小王爷与谢子璎照例等在楼梯口的小阁里,听到动静走出来,见到是她,不由眉毛都拧起来。

胡小俏媚眼一飞:“唉哟,俊郎君,你还记得我吗?”

小王爷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当然记得,你是大名府风月楼的……”

话未说完,一方帕子卷着浓香就甩到了他脸上,胡小俏笑得脂粉都快抖落下来:“好乖的郎君,你一定是瞧上我了。”突然觉得不对,往他脸上仔细看了看,指着康安安道,“你胆子够肥的,居然给他画‘魙符’!”

康安安淡淡道:“怎么,不可以吗?”

胡小俏收敛了笑容,一把把她拉到旁边道:“咱们外派来了此地,虽然看起来自由,但行动间还是有严格的规定。与归墟一切有关的东西都不能带过来,平时用了什么法器都要仔细上报。上次有个度朔使办案心切,私自托下面带了趁手的法器上来,被吴镜总管知道后不问缘由,直接把他遣返回归墟。你虽然没有直接带东西上来,可是‘魙’符也是归墟独有的封印,你随便就给个人画上了,还在总管周围公然晃来晃去。小心被他知道了有得你好果子吃。”

“那我们就不要在他周围出现好了。”康安安眼皮都不抬。

胡小俏倒吸了口冷气,上下认真看了她几眼,又转头仔细看了看小王爷,终于又笑起来:“哟,想不到,不光是我小瞧你了,连吴镜总管都看错眼了。你其实才是个最胆大包天的,幸亏……”她突然住了口。

康安安奇怪:“幸亏什么?”

“我偏不说,偏不告诉你。”胡小俏哈哈大笑起来,扭着腰肢从她身边走过,把帕子往脑后一甩,“明天早上巳时三刻,咱们保佑坊不见不散。”

谢子璎看着她袅娜的背影,后面倒是比前面看顺眼多了,心里又莫名涌起了阵虚荣心,问:“这位仙姑……”

“这位仙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康安安断然道,“她过来办点事,几天后就回去了。”

“哦。”谢子璎有点怅然,觉得自己失掉了一个结交“狐朋魅友”的机会。

第二天,康安安不要小王爷陪着,自己去了保佑坊。

汴京城素有“花阵酒池”之称,所谓“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最繁华集中的妓馆有五处:市西坊北三桥巷的大瓦,清冷桥西的南瓦,市南坊北三元楼的中瓦,众安桥南的北瓦,盐桥下蒲桥之东的东瓦。尤以三桥巷处平康里最盛,连太常寺属下的歌舞教坊也设在内。三桥楼马行街保佑坊东西巷紧挨其旁,但那里却是以茶坊众多闻名。

车夫将马车停在保佑坊的北朱骷髅茶坊前,康安安慢慢下了车。只见满街红袖招摇,门牌琳琅,朱骷髅茶坊的招牌果然是最好认的。那巨大的鲜红布底上用浓黑的笔描画着一只梳着高髻,满头珠翠钗环的骷髅头,两只黑漆漆的眼洞沉沉地瞪着街面,惊悚而诡艳,极其吸引路人的注意力,在一众桃红柳绿风流雅致的招牌间立刻跳脱出来。

康安安在门口走了几步,犹豫着是不是要揭帘走进去,却听楼上有人往下叫:“你还不上来?”

一抬头,却见胡小俏粉白脂红的一张脸,从二楼窗台里探出来,旁边还立着个肩上搭了白巾的茶博士,正笑眯眯地朝她赔笑。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还是上了楼。

进了门,才知道这朱骷髅茶坊极其奢华,占地颇大。除了前面当街的一大排三层楼,后面还有偌大的园子,里面亭榭园池样样都齐全,堂馆曲折华丽。雅间里铺的是锦织,挂的是销金帷幔。酒具清一色用上等琉璃做的浅碗,泛着淡碧色玉质的光泽。

胡小俏正立在靠窗雅间里指手画脚,一会说墙上的名人字画不够雅致,一会嫌茶品种不够多。那茶博士也是好脾气,脸上始终笑嘻嘻地,手里拿着茶帖,一道道介绍下来:“时下喝茶分为七类,一曰白叶茶,民间大重;二曰柑叶茶,为食茶之上品;三曰早茶;四曰细叶茶;五曰稽茶;六曰晚茶;七曰丛茶,一枝发芽数次。最名贵者:建州之蜡茶,江左的龙茶,当今宫中偏爱建州小团茶,其实京铤、石乳也是极好的……”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道,“姑娘不知道吧,我们这里的客人除了喝花茶(歌姬陪酒),便是谈市头(谈生意),姑娘们算是来随便玩玩的吗?”

这话明显是敲击来历了,康安安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屏气凝神地听着。胡小俏却打了个哈哈,笑起来:“我们哪是喝茶的人,只是听人说你这里喝茶名堂多,我们奉了主人的命令来勘看实地,若是满意,少不了包个雅间。以后也可常常来品茶会友、吟诗作画。”

茶博士一听背后原来还有大主顾,立刻精神一振,忙不迭地去把老板叫了来。

刘老板看起来就是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浓须杏眼,满面春风。听到她说要常包雅间,一路柔声应承,又叫茶博士提着烫瓶过来献茶,胡小俏一手拦下:“我们今天就是来看看,你别黑心,叫人来点我们的花茶。”

“哪里哪里,这杯茶算是在下请客。”刘老板脸上笑得灿烂,一双眼却没闲着,飞快地将面前的两个女子仔细打量一遍。

本来汴京就是天子脚下,这里走动的富人不是王孙也是贵胄,因此刘老板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几眼便把她们看了个清楚透彻。尤其是康安安,衣饰虽不豪华,却衣料昂贵,剪裁精致,连衣袖口的绣功都十分了得,显然是出自大家之手,听口气却也不过是个下人,可见背后的“公子”来头有多大。一般客人进来楼上雅间,第一杯献茶叫“点花茶”,一杯茶最少也要一千铜钱。这两个女子居然熟门熟路都晓得这些门道,显然是有来历有见识得很,刘老板的眼眯成一条缝:“咱们茶坊里的茶博士身怀绝技,独创一套‘茶百戏’,别人家都是看不到的。不如让他进来分一盏茶,好讨姑娘的喜欢。”

说话间另一名茶博士带着茶具上来,给两人点了两杯茶。他果然别有手段,下汤时一手执壶一手运匙,随着手腕轻轻抖动,在茶碗中赶着白色的茶汤冲出各种图案。胡小俏碗里是折技的牡丹,康安安碗里是展翅蝴蝶,线条流丽栩栩如生。可惜不过一会儿,茶纹也就在水里融化散开了,胡小俏拍手笑起来:“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公子看了一定高兴。”

刘老板得意拱手道:“二位大可出去打听打听,说到活火分茶术,整个汴京城都找不到胜得过我家去的。”

康安安突然开口问:“你们茶坊的茶别致,名字倒也新奇得很,听起来怪糁人的。你看看别人家的名字,什么清风、融和、俞七郎、张十相公茶坊,清清爽爽又朗朗上口,就算王妈妈家的‘一窟鬼茶坊’也是根据‘西山一窟鬼’的话本取名。你们家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想出这样惊悚的名字来?”

刘老板闻言露出个无奈的笑容:“不怪姑娘好奇,这话天天有人问我,不过这名字可不是我起的。”

胡小俏奇怪:“难道你不是这里的老板?”

刘老板苦笑一声:“老板是老板,可我也就是个赚钱的工具,我这个老板还要听楼主的话。”

“老板不就是楼主吗?”胡小俏更奇怪。

刘老板摇头:“非也非也,老板是老板,楼主是楼主,不可同日而语,楼主是造这楼的人。我只是租下来开了茶铺生意,每月都要交租子的。只是我租下来的时候,楼主另有交代,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必须用朱骷髅的名字。朱骷髅酒楼茶坊书画斋铁器店胭脂铺锦帛行都可以,如果我改了招牌,他就不肯借给我啦。”

一番话说得胡小俏与康安安相互交换了个警惕的眼神,看来这位楼主行事颇为诡异,不知那些罗刹是否与他有关?

“楼主今天也在茶坊里吗?”康安安淡淡地问。

“姑娘说笑了,哪有楼主天天在店里坐镇,况且这位楼主素来行踪不定,我和他打了几年的交道,都不晓得他的来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