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真的很缺钱,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家里七八张嘴等着吃饭,常常一手领了赏钱,一手就交给米行布店了。王卿的事上又被小王爷捏着把柄,故一听到有好处,马上就赶来了。

“自从那次酒后失言,公子便不肯再相信我。”他大概自己也觉得态度过于殷勤了些,表情有些尴尬,辩解道:“这段日子总是抬举吴惠,专挑我的错处。横竖这差事是做不下去了,我家里人还等着口粮下锅呢,没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

小王爷从怀里取出张银票,递给他。陈平看了一眼数字,突然容光焕发。

“这只是一半的钱,等事情办妥了,我再给你一张。”小王爷说。

陈平兴奋得直搓手:“谢谢小王爷,小人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算了。”小王爷看他一眼:“不敢要你的命,你家里吃饭的人太多。”

陈平:“……”

第二天一早,开封府突然挂出公告,暂停审理国公府逃奴的案子,许多等着看热闹的人围在衙门口议论纷纷,深表抗议。早有消息灵通的打听到内幕,说是府尹大人掌握了新的情况,案子里头有个惊天的大秘密,还和国公府的王公子有关。大伙少不得又热烈地议论了一番,心急如焚地等了半日,一口气等到午饭后,果然见到开封府金牌捕快手提大刀,后头跟着抬枷锁的,往国公府而去。

整个汴京城都沸腾了,也不晓得到底王公子是犯了什么大案。大家生意也不做了,买卖也不顾了,一大伙人遥遥跟在捕快身后,浩浩****往国公府看热闹。

可惜,到底没遂了他们的心,玉树临风的王公子居然失踪了,捕快里里外外搜了一通,硬是没有找到人。

“畏罪潜逃哇,果然出了大事!”百姓摇头咋舌,仿佛天塌了般,大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后。诧异过后又是好奇,好事之徒更是铆足了劲儿要挖到内幕消息,一时间市井之间各种传言,越传越是惊悚离谱。

谢子璎特地出去打听了圈消息,回来说:“不是谣言,人真的逃了,听说人走得很匆忙。堂堂贵公子,竟然像丧家之犬似的,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

“活该!看他能逃出多远去,等到被捕快当作逃犯抓回来时就更没脸了。”小王爷冷笑。

康安安点点头,又摇摇头。王稽昭得意了一辈子,想不到自己会有落网的一天,想必也是慌了神,一时逃避,不敢面对败局了吧。

谢子璎说:“这事惊动朝野上下,他逃不掉的。国公府就是想出钱打点遮掩,一时半会怕也压不下去。”

几个人还在叹息,不料才过了两天,陈平便来领赏,同时报到最新消息:“王稽昭死了。”

“怎么死的?”小王爷奇怪,“他不是逃出去了吗?”

陈平笑笑,从他手中接过银票,认真看了几眼,小心翼翼地收在袖子里,道:“想来一口气逃到荒郊之地,才发现前途渺茫,投靠无门后有追兵。他素来骄傲,目下无尘,自然不甘心到开封堂下受辱,于是选择上吊自尽。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居然和王卿是同一个死法。”

“全靠你办事得力,才把他赶到了绝路。”小王爷道,虽是实话,但也藏不住颇有几分嘲讽之意。

陈平毫不在乎,满面春风道:“我也是替天行道。那天府尹大人收了纸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厉声追问我是从哪里得来的。我便把王爷所教的话都说了一遍:是国公府曾经的伴读郎王卿临死前所托付,说这几页纸稿里藏着一桩天大的隐情,求我务必交到开封府。我犹豫不决拖了些日子,因见这次逃奴案案发,触动心事,又怕辜负了故人旧情,不敢再耽误下去。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也只能呈给大人明断了。果然府尹大人听了连连叹息,并保证决不将我的名字透露出去,还派人小心谨慎地把我送回家。”

“看样子府尹大人挺欣赏你的,觉得你是个敢于揭发恶主的义士了。”小王爷不得不承认这个陈平的冷血镇静,无论到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

陈平笑笑:“其实人死了也好,算是保全了国公府的名声,开封府总不会把陈年悬案放出来跟一个死人认真。倒是逃奴案先断完了,秀月判了绞刑,下大狱,秋后行刑;程九虽然是苦主,也是盗取财物的同谋,判黥面,脊杖四十,配役三年。”

小王爷冷笑:“这两个狗男女也算是罪有应得。”

陈平拱拱手,一身轻松又道:“国公府那里算是了结了,不知道小王爷府上还缺人不?”

小王爷笑起来:“怎么,你想来我这里帮闲?”

其实凭着陈平的资质,在赵府做个帮闲绰绰有余,谢子璎都及不上他的警敏世故。但是一想到他能一边毫不犹豫出卖主人一边又振振有词地说自己需要钱有困难的嘴脸,小王爷就觉得心寒。

陈平看出来他有些勉强,自己也微感尴尬,讪笑道:“在下也算是给赵府出过力的。其实若不是为了小王爷,我也绝不肯趟这浑水。”

换了别人可能会有点动容,可惜小王爷才不吃他这套,当下冷笑一声:“你要向我表忠心啊,自然可以。你先把两张银票还回来,权当是入府的拜礼,我就相信你是为了讨好我才出的手。”

陈平呆住,嘿嘿笑了几声,立刻拱手告辞说要给家里去买米了。

谢子璎送走了陈平,回到客厅,脸上表情复杂,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终于鼓起勇气说:“两位,我有个大胆的推测。”

小王爷和康安安一同斜目看他,他又马上泄了气:“算了,那都是些小道消息是市井传闻,做不得准数。”

小王爷骂:“要说就说,难道你怕猜错了,王稽昭还会从地底下钻出来找你报仇?”

谢子璎因此说:“王稽昭这头才倒,外面便有许多奇怪的话传出来。大约是有人落井下石,也有可能墙倒众人推,不怕再被报复,故以前瞒着掖着的消息都敢散播了。我听坊间有人说,国公府公子有一段时间经常晚上出去,披着斗篷蒙着脸在街上晃**。还有人说曾亲眼见公子去了潘家楼,第二天那里就死了一个妓女赵九娘。更有人说那两年京里其实一直都在莫名其妙的死人,并且死前都受了极大的摧残折磨。大家都传言有人暗中伺机虐杀,专挑那些因喝醉酒或落单力薄之人,以此取乐。王爷、安姑娘,你们看,果然纸是包不住火的。”

康安安轻轻道:“那天在书房里,他大概是觉得我必死无疑,因此放下了伪装,漏了许多话出来,我发现他确实有个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小王爷问。

“他喜欢虐待人。”康安安边说边举起受伤的手,那手还上着夹板,平时她都缩在袖子里,不大露出来。“你们没见到他打我的时候有多满足,那种享受的表情,如同饿汉看见美食,色鬼瞧见美人。人面对着本性里渴望的东西,真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

小王爷与谢子璎彼此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康安安说:“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被打死的刘陇可能就是王稽昭之前行凶的帮手呢?他毕竟是一介贵公子,要亲自动手杀人,总不方便。之后他把刘陇这个唯一的知情者都灭了口,自己也没办法再继续作案。同样,他逼死王卿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或许怕他觉察出蛛丝马迹,无意间透露出去。可惜知道王卿是个呆书生,充耳不闻窗外事,又对他崇拜至深,根本没想到自己其实已是别人的眼中钉。”

谢子璎道:“不错不错,刘陇就是一年前被打死的,死后汴京确实再没发生过类似的悬案。而王稽昭被迫停止杀人,只能收藏起先前被害者的私人物品。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瞧着这些死人的遗物和名字,可以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以满足他内心深处的强烈欲望吧。”

小王爷听了一缩脖子,像是被谁吹了阴风似的,道:“好恶心,我才不要猜测这种人的欲望。小谢还好你在他府里待的时间不长,来不及同化成陈平吴惠那种小人,否则我一腿把你踹出去。”

他才说完,发现谢子璎瞧着他,一脸欲语还休的样子,不由奇怪起来:“怎么了?有话直说。”

谢子璎吃吃道:“王爷,安姑娘,你们说,王稽昭真是自己上吊的吗?难道真有因果报应在里头,会不会是冥冥之中王卿的冤魂在找他报仇?”

“不是的。”康安安截口道,“王卿的情灵都被我转化平复了,他的元神已去了归墟。”

谢子璎听不懂,也不敢反驳,只好道:“哦。”

康安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个世上最可怕的还是人?”

小王爷突然想到陈平出卖王稽昭时那副磊落光明、铮铮有词的模样,不由头皮一紧,一拍大腿,“我也觉得这事太草率仓促了些,还不甘受辱呢。王稽昭倒像是挺有风骨似的,不行,我得好好查一查。”

他说干就干,叫人去打听消息,反正有钱能叫鬼推磨,从来就没有银子砸不开的嘴。不过一时三刻就有一人来报说:“听国公府的管家说王稽昭是一时想不开逃了出去,并没有什么事先准备。王国公因此叫人出去四处寻找,还放下话去,只要他肯回来,无论犯了什么案子,都不必上堂公审,还要从大牢里买个死囚犯替他顶罪,一条活路总是有的。最后还是那位陈平公子找到了人,据他说自己拼力相劝,王公子依旧不听,还故意拿话稳住他。趁他出来叫人的时候,自己上吊死了,把王国公哭得什么似的,晕倒了好几次,现在国公府上下都乱成了一团。”

三个人听了面面相觑,小王爷叫起来:“陈平?怎么又是他?怎么什么事他都轮得上?”

谢子璎眼皮一跳,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康安安却叹道:“果然是人心叵测,刚才他在这里轻描淡写,仿佛完全置身事外。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何必刻意隐瞒。”

小王爷跳起来:“难道是他杀了王稽昭?”

康安安摇摇头:“他跟着王稽昭许多年,早已得了真传,杀人何必亲自动手。当初王稽昭动动嘴皮便逼死了王卿,陈平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王爷依旧不相信,道:“他有这个本事?王稽昭可不是王卿那种老实蛋,岂会乖乖听他的话?”

康安安轻轻道:“王稽昭确实和王卿不是同一类人,但是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一样的。”

小王爷眨了眨眼,用力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

如同置身在悬崖边缘,生死一线之际,旁人的话,可以令人重燃生机,也可以彻底粉碎生机,一推与一拉的区别而已。

谢子璎叉着手道:“别人也就罢了,让陈平去劝王稽昭,等于开门揖盗。除了我们以及府尹大人,没有人知道陈平即是检举揭发他的人,而他这种小人怎么可能给自己的将来埋下祸根。万一王稽昭缓过这口气,追查出他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三人目光相接,同时想起之前陈平说的王稽昭劝死王卿的场面,完全可以想象陈平是如何依样画葫芦地隐藏起王国公的嘱托,故意将外头的情况形容得如火如荼。仿佛王稽昭只要一露面,便会招来交詈聚唾,万夫所指。陈平干脆将他说成国公府最大的羞耻,已被整个家族驱逐出门,除了亡命天涯再无第二条活路可行。

而王稽昭何尝会预料到,自己竟然也会面临与王卿同样的问题。他到底是选择屈辱地活下去,还是选择无声的死亡,让自己以往的丑事从此销声匿迹?

半㫾,小王爷长叹一声:“或许对于王稽昭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咎由自取吧。”

谢王璎总觉得有些郁闷,喃喃道:“或许我们可以把陈平揭发王稽昭的事透露出去,王国公自然会找他算账。”

“得了吧。”小王爷摇头说,“难道我们开始要给王稽昭报仇雪恨了吗?而且你刚才听他说的,府尹大人很欣赏他的义举,还专门派了人保护他。说不定人家了出这个大门,直接去开封府求入仕之途了,这种人**,天生就是浑水摸鱼的命。”

果然,不过几天,就听说陈平转去御史中丞刘大人府上去听命当差了。

听到消息后,谢子璎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有合拢,他怔怔道:“御史府岂是随便能进的地方,陈平必定是得到哪位贵人的保荐,才能平步青云!我猜肯定就是开封府府尹大人出的力!”

小王爷逗他:“小谢你在那里这么激动做什么?莫不是见到陈平高升了眼红,也想让我帮个忙,把你送去和他当同僚?”

谢子璎一想到陈平那张假仁假义的笑脸,顿时心头发寒,苦笑摆手:“岂敢岂敢,我愚钝得很,哪配得上和他这样的人一起共事。我就是想问问王爷还有什么事要办,尽管吩咐我就好。”

他边说边低下头,忍不住脸红,这话也算是上门求职了。

小王爷认真地看了他半天,突然过去用力拍他肩膀:“脸红什么,我又不会赶你走!再说这些天你鞍前马后地做了那么多事,其实已经算我身边的人了。之前看你同情陈平,我就想这小子虽然容易轻信,倒还有些良心。”

谢子璎闻言大喜,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多谢王爷!”

小王爷又踢他一脚:“少来这套,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里事事随便,没有国公府那么多的臭规矩。但你日后如果敢和陈平一样做出卖主求荣的事,我也是能亲自抽了你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