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茶馆。

韩子瑜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动静, 从茶盏上收回视线。

目光落在来人的身上,他挑眉一笑,调侃道:“裴公子如今架子越发大了, 约你出来一趟当真是不容易。”

裴源行充耳不闻地在桌旁落了座。

韩子瑜偏头看向茶馆的伙计:“一壶铁观音。”

裴源行扫了眼韩子瑜面前喝了一半的茶盏, 抬手制止道:“不必, 我跟他一样,喝君山银针。”

韩子瑜虽不解裴源行今日为何突然换了口味, 却也没再坚持, 吩咐伙计赶紧准备着上茶。

伙计退下后,韩子瑜疑惑地道:“你今日怎地换了口味?”

裴源行眉头微拧:“这几日想喝些口味清淡的。”

这几日他还养着伤,还是饮食当心着些为妙。

他两眼直视着韩子瑜, “说吧, 今日约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他跟韩子瑜向来直来直往惯了的, 不耐烦跟他聊些有的没的, 这几日又一直待在屋里养伤,本就没什么心情出门, 若不是为了要一样东西, 今日他都不会应下韩子瑜的约, 跟他在茶馆里闲聊喝茶。

韩子瑜面色微窘地摸了摸下巴:“没事就不兴找你聊聊家常么?”

裴源行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投了个‘聊聊家常, 你是闲得慌没事做么?’的眼色给他。

韩子瑜一时噎住,端起茶盏吹了吹茶盏上浮着的茶沫子, 才道:“这不是我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么, 家里人忙着帮我张罗着婚事……”

裴源行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对那姑娘是怎么个想法?”

此事跟他虽不相干, 但他总也希望韩子瑜能跟他妻子两情相悦。

韩子瑜眸光骤然一亮, 耳尖微红:“我……我能有什么想法,我……我想娶她, 自然是心悦她的。”

最后四个字,他咬字含糊不清,声音又压得低,若不是裴源行离他坐得近,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既然韩子瑜心悦那姑娘,那他定会好好待他妻子的。

想起那姑娘,韩子瑜俊朗的眉目顿时变得柔和起来,嘴里喃喃道:“说起来我跟她第一次见面,还是在……”

裴源行心里存着心事,哪有那闲工夫听韩子瑜闲聊,韩子瑜只吐露了半句,就被裴源行打断了话头:“子瑜,今日过来,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韩子瑜微张着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裴源行这是有啥要紧事啊,难道还能比得知他有心悦的姑娘更重要?

“那本《晋州八记》现下在你手里吧?”

韩子瑜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裴源行抿了抿唇:“你准备什么时候还我?”

韩子瑜怔忪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裴源行话里的意思:“什么叫还你?你不是已将那本《晋州八记》送我了么?”

都已经送人了,哪有再讨要回去的道理,纵使人脸皮再厚,也得有个限度吧。

裴源行眼皮微抬,声音平静毫无起伏地道:“是借你,不是送你!”

韩子瑜疑心自己定是听错了。

睁眼说瞎话,这可比把已经送人的东西索要回去更臭不要脸了。

暗劝自己不要跟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斤斤计较,静默了几息,韩子瑜才平息着情绪提醒道:“那日在你书房里,你分明说将那本孤本送我了,算是我帮你办成了一桩事的酬劳。如今,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

那日他帮裴源行打听到了重要消息,见裴源行书房里有那本《晋州八记》,便开口要了去。

那时源行分明爽快得很,怎么如今反倒又变得小气起来了?

被人当面指责言而无信,裴源行竟面不改色,只淡然地回了句:“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只问你一句,你何时把书还回来?”

韩子瑜揉了揉眉心,心想,裴源行这是铁了心地要将《晋州八记》讨还回去。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谁看中了那本《晋州八记》?”

裴源行就算不是一言九鼎,起码也算得上一言八鼎的人了,断不会为了一本已经送出去的书出尔反尔。

裴源行也不做声,盯着茶盏的眸中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

韩子瑜没错过他的神情变化,对心中的推测愈发坚信不疑。

“哦,我说你怎么揪着那本书不放呢。容我猜猜,可是嫂子看中了那本《晋州八记》?”他尾音上挑,透着几分调侃之意。

裴源行眸中含笑地睨了他一眼不作声。

也不知是不是‘嫂子’二字成功取悦了他。

韩子瑜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我跟你好歹兄弟一场,你就这般待我?”

见裴源行面不改色,他咬了咬牙,恨恨道,“你个见色忘友的,为了一本书你至于么?”

裴源行心情不错,并不介意韩子瑜称呼他“见色忘友”。

“你明日就遣人把那本《晋州八记》送去我那儿,我若是不在家,交与我身边的小厮即可。我还有事,改日再细谈。”

韩子瑜抬起头,冲着裴源行嚷嚷道:“哎,你这是要走了?我还没跟你说我要跟谁成亲哪……”

韩子瑜的话被敲门声打断。

裴源行的属下进了雅间。

“主子,顾家去云家提亲了!”属下禀道。

“云初,不要嫁给顾郎君!”直到被玉竹迎进了屋,裴源行的脑子里还想着那句“顾家去云家提亲了”。

云初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递了个眼色给错愕地睁大了双眼的玉竹,玉竹忙识相地退下了。

她翻着书,眉梢微挑:“为何不嫁?”她将书放在了一旁,又道,“顾大哥清秀俊雅、玉树临风,更难得的是儒雅斯文,端的是嫡仙一般的人物,试问哪个女子不愿嫁给他?”

她对顾礼桓好一番夸赞,每说一字,裴源行的脸色就愈发阴沉了些。

“哼,顾郎君模样好,那我呢,我不也风神俊朗,哪就比他差了?”

他高大英俊,气宇轩昂,京城想嫁他的小娘子多到数不清,他哪里就比不过个风一吹就要倒的顾郎君?

云初抬起眼来看着他,疑惑地歪了歪头反问道:“你自夸模样好,我倒不知你到底俊朗在哪里?”

她竟是半点不觉得他俊朗。

裴源行被这话噎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能接上来。

他在她对面坐下,翻了翻她先前在看的书,强压下心底的不满,半晌才道:“小白脸不靠谱!你看那个昭华郡主,哪就知道他些什么了,糊里糊涂就对他动了心,说来说去不过是瞧着他长得俊美罢了。姑且不论昭华郡主看人是否肤浅,可见得顾郎君那张脸惯会招惹烂桃花!”

今日是昭华郡主,明日又不知会勾了哪个小娘子的芳心了。这般惹是生非,能是什么良配么?

幸亏建安长公主和昭华郡主心宽不愿计较什么,倘若当真计较起来,顾郎君会不会受到影响先不去管他,若是因此连累到云初,便是揍顾郎君一百遍也不解气。

云初面色如常,眼中竟毫无波澜:“可顾大哥也没有因为昭华郡主仰慕他便借机搭上昭华郡主,甚至建安长公主啊,那不更说明顾大哥不是攀附权贵之人嘛!”

她这是在告诉他,顾礼桓为人正直刚毅,不谓权贵,是以招不招惹烂桃花,她并不在意。

裴源行只觉得胸腔间的闷痛遏制住了他的呼吸,憋得他透不过气来。

顾郎君婉拒了昭华郡主的示爱又如何,他不也违抗皇命,拒绝了皇上的赐婚么?

他半分不后悔违抗皇命,只是初儿怎就只看得见顾郎君的好,却瞧不见他的好呢。

某人丝毫未察觉到他的不平,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刀又一刀地捅在他的心口上。

“顾大哥不但英姿勃勃,更是才华横溢,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裴源行闷闷地道:“我骁勇善战!”

他略带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挺直起腰板,“顾郎君只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护得住你分毫?”

顶着张小白脸又有何用,若真遇到什么事,还不是指望不上他一丁点儿!

云初皱了皱鼻子,替顾礼桓打抱不平道:“可顾大哥亲自调**教了雪儿啊,雪儿乖巧又忠心耿耿,一心护着我,夜夜替我看守着屋门。若不是有它在,我哪能安心睡下。”

裴源行急道:“你说它好,可我还……”

只吐露了半句,他就垂下了头,将即将冲出口的话默默咽回了肚里。

他还派了青儿过来,青儿虽机灵不足,却身手非凡。有青儿在,他才放得下心,难道还真指靠那小身板的狗儿么。

偏生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青儿是隐瞒了身份接近云初的。

这些事,又哪是能让云初知道的?

云初扫了他一眼,见他无话可说,便又继续道:“不说顾大哥的样貌和学识,当初母亲和顾伯母就已商定了我和顾大哥的婚事,如今她们的心愿也可了了。”

裴源行目光一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了了心愿么?

他面色白了几分,也顾不上是不是对自家岳母不敬了,冲口而出地道:“她们那是在乱点鸳鸯谱,当年你跟顾郎君才几岁?年纪那般小,哪就知道什么好歹了?”

“母亲觉得顾大哥好,想要撮合我跟顾大哥,那定然是有些道理在的。”

云初眉梢微动,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何况我打小就很喜欢顾伯母,又和湘玉关系亲厚,如嫡亲姐妹一般,这不就是缘分么?”

裴源行眼皮一跳,“缘分”二字狠狠地砸进他的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一时气急,说起话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瞻前顾后:“我和你两世都结为夫妻,我们哪就没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