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仰起头, 对上裴源行垂眸朝她望来的视线。

“不是便不是吧,世子爷不世子爷的,本就只是个称呼。”她温柔地安慰他。

他定然是在侯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素来能忍, 这回竟到了跟侯府闹翻的地步么?

他凝视着她, 瞬间红了眼, 半晌才开口:“云初,明日你可有空么, 能否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看我的娘亲。”他神色微黯, “我有点想她了。”

云初见他神色郑重,嘴角向上弯了弯,道:“好, 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 裴源行扶着云初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行驶着, 一个时辰后, 马车在墓地前停了下来。

云初撩开车帘,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凸着个坟包, 坟旁载着几株挂满红果的冬青树。

她回头看了看裴源行, 裴源行神色怅然。

“走吧。”他说, 起身下了车,又扶她下车。

坟头前落着几枚被鸟儿啄落的红果。

裴源行上前拂去了落在坟前的红果。

他回过头去, 看向云初,她的眼中蒙着一层蒙蒙的水雾。

他伸手将她的小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娘亲, 我带云初来看您了。

“她很好, 很好很好……”他哽咽着, 垂下头,借着火折子点燃了纸钱, 任由纸钱烧成灰烬。

云初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了前世他也曾在她的墓碑前为她烧过纸钱。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悲伤。

她觉得眼眶有些酸涩,蹲下来,低声问道:“今日可是姨娘的忌日么?”

他挺直的脊背显而易见的僵了一瞬,并没有看她,只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我想来看看姨娘。”

他语气淡淡的,眼底的悲戚却令人不忍直视。

她心头一痛,只觉着呼吸都停滞了。

他总不习惯跟人交心,独自一人硬抗下所有的憋屈。

云初也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裴源行给阮姨娘烧纸钱,看着他给她磕头……

回程的路上,马车行驶在田庄小路上,云初撩了车帘看着田里郁郁葱葱的庄稼。

突地,一个孩童从田里冲了出来,车夫心下一沉,生怕撞到孩童,赶忙勒紧了缰绳。

马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云初差点跌出了马车,坐在身侧的裴源行一把拽过将她护在了他的怀里。

马车颠簸得太过厉害,他又一心顾着云初没留意到他自己的情形,脊背一下子撞到了车壁上。

这一下撞得狠了,背上的伤似乎又裂开了,他虽极力忍耐,却还是闷哼了一声。

车夫下了马车,透过车帘朝马车内汇报道:“公子,方才有个孩童突然冲了出来,属下一时没了法子,只能将车停下,公子和姑娘没事吧?”

裴源行缓缓松开云初,深吸了一口气:“无妨。”

云初却从他沉重的呼吸声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紧拧着眉心,面色苍白如纸。

“怎么了?”

裴源行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眉头依然紧蹙着,半点没有舒展开来。

云初顿觉了然。

他在逞强。

“我们先前不是已经约定了不再瞒着对方任何事的么?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云初这般说了,裴源行自然不敢再瞒下去,只得坦言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点小伤,刚才可能碰到了。”

她盯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忽而想起前几日她在街上遇见他身边的小厮月朗。

那日月朗是去药铺子里抓药,跟裴源德的小厮纠缠间失手将药撒了满满一地,由此她便是再蠢,也猜到裴源行身上的伤并不轻。

现在他却跟她说,他只是一点小伤。

他又在嘴硬。

云初不想再跟这个骗子废话什么,轻声命道:“我瞧瞧。”

裴源行轻轻地挪了挪地,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心虚:“原不是什么重伤,就不必瞧了。”

云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躲什么躲?”

被她老实不客气地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在战场上厮杀起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的男人,脸上立时多了几分羞窘。

“伤口很狰狞。”

他怕吓着她。

更怕她嫌弃他。

云初哭笑不得地剜了他一眼:“我没你想得那般胆小。”

裴源行听着,嘴角就翘了起来。

他脱下了身上的衣衫,转过身去,将他的后背展示给她看。

云初看了看他,他身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将伤口处包扎得严严实实,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他的脊背处此刻已渗出了丝丝鲜血,逐渐染红了雪白的纱布。

云初有些不忍再看下去,可视线落下些许,入目便是他结实精壮的腰部。

被他揽在怀里与他相依而眠的每个夜晚,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的耳尖不受控制地泛了点红,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变快了些。

她咬了下唇,勉强定了定神。

无论关系好坏,他们终究曾是夫妻,早已亲密事做尽,她又不是没见过,眼下又何必这般忸怩?

简直是矫情!

云初深吸了口气,集中精神处理伤口。

她轻轻地扯下纱布,拿起帕子替他擦洗干净他伤口上的每一处血迹。

纤长的睫毛下垂,她柔声问道:“药粉可有随身带着么?”

背对着她的男人伸手摸索了一番,转过身来,将一瓶药粉朝她面前递了递。

她接过药粉,长舒了一口气,命道:“你转过身去!”

她纤细白皙的指尖沾了些药粉,抬手将药一点点涂抹在他的伤处。

她的动作细心又轻柔,间或低声问他一句:“疼么?”

他摇头,想着她忙着涂药瞧不见,忙又回道:“不疼。”

视线落在某一处时,她动作一顿,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几道即将愈合的旧伤痕,许是过了一些时日了,颜色已逐渐变淡,但还是能看得出那几道疤痕的形状。

云初眨了眨眼,小脑袋略微凑近了点,以瞧得更仔细一些。

两人近在咫尺,就连他们清浅的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心悦的女子就在他身后,她身上那股熟悉至极的梅花香萦绕在他鼻尖,挠得他心痒难耐。

他的背陡然僵硬了一下,耳尖倏尔就红了。

“云初。”他喉结滚了滚,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怎么了?”

她手指所点之处酥酥麻麻的,裴源行只觉得血脉贲张。

她不知道她这是在折磨他么?

云初回过神来,问道:“先前受的伤,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来的么?”

裴源行只是喘着粗气应了一声“嗯”。

云初也没再追问下去了。

她知道他武功高强,一般人怎可能近得了他的身,哪怕是那些会点拳脚功夫的,也绝没有办法动他分毫。

细细想来,只可能是他被责罚了。

她伸手将那瓶药粉递还给他:“是侯爷责罚了你么?”

她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可他却马上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

他仍是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

她蹙了蹙眉头:“是何时发生的事?”

以前他的背上是没有这些伤的。

裴源行静默了几息,才道:“你离开侯府后。”

分明只过了数月,他却觉得日子漫长的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她的心尖轻颤了一下:“侯爷真狠心!”

抽得那么狠。

裴源行不是侯爷的亲生儿子么?侯爷竟也狠得下心。

裴源行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愤愤不平的意味。

她是替他觉着委屈么?

这么一想,嘴角竟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

云宅。

差下人将来客送出了门,邢氏见书房里只留下了他们夫妻二人,说话间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云修:“我说这几日我眼皮怎地总是跳个不停,我一时糊涂,竟还以为是要发生什么灾祸,害得我两夜没睡好。我怎就忘了呢,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跳的可是左眼皮,自然是预兆着会发生顶顶好的事,今日可不就应了这预兆么?”

云修一贯刻板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点笑意,嘴上却依旧不忘含蓄几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倒先乐呵呵起来,没得让人知道了被人笑话!”

邢氏睨了一眼云修,嗔怪道:“男婚女嫁,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旁人只会想要沾沾咱们云家的喜气,为何会要笑话咱们?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额角,“方才顾家太太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她的心思还不够明显么?顾家太太那么多年来都没上过我们云家的门,今日突然造访,谅必就是他们顾家要她过来探探咱们的口气!

她见云修面前的茶盏已空了一半,赶忙起身殷勤地替他斟满了茶,试探地道,“老爷,您对这门亲事是怎么想的?”

云修终归是一家之主,云初又是他的亲生女儿,她总得先问问他的意思,别弄到最后,云修心里并不喜这门亲事,让她一个人空欢喜一场。

云修懒散地倚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茶盏。

邢氏见他出了神,心里愈发没底了,忍不住催促道:“老爷,您是愿意还是不愿,好歹总得给句痛快的吧!”

云修看了看她,道:“我也不妨跟你说句真心话,那顾家我原先是看不上眼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初儿没那福分留在侯府当她的世子夫人,她虽跟我们赌着气,总不愿回云家在我们跟前服个软,以为自己有了铺子能挣钱了便了不起了,她哪知道这世道是如何看待她这样的女子的!

“和离和离,不过比休妻听上去好听些罢了,说到底还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她以为什么,难不成还真指望靠那几间铺子独自一人过一辈子么!一个女人,好好地不找个夫家嫁了,却跟个男人似的出门做生意,简直是胡闹!”

邢氏察觉到他的松动,开口道:“那老爷的意思是……”

云修半眯着眼:“我能有什么意思,初儿现如今是何种处境,我不说你自然也清楚,何况顾家那小子眼下又在仕途上混得好,以后也能帮衬着点咱们云家。他们顾家若真有那个意思,这门婚事我自然没什么不肯的。”

邢氏跟着附和道:“顾郎君长得一表人才,又跟初儿年纪相仿,更难得的是他们俩自小便认识,如此,初儿应该也是愿意嫁给顾郎君的,总不至于再怨我们当父母的不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先前为了云沁的事,云初屡次让他们失了颜面,偏生云初说的句句在理,邢氏心里纵然百般不舒坦,也没办法反驳半句。

可这次若真能跟顾家结亲,莫说他们和顾家了,云初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总不能会再有由头埋怨他们什么了吧。

望江茶馆的雅间里,听到亲信向他禀明刚得来的消息,裴源行惊得差点把茶水泼到了对面的韩子瑜身上:“什么?顾家去云家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