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日小雨, 直到十一月初九方才放晴。

前一日平国公府来下了请帖,邀请北定侯府的女眷们赴平国公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太夫人年纪大了不大出门,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云初自然是该去这一趟的, 杜盈盈的身份略为尴尬, 照理是不该赴宴的, 可禁不住太夫人坚持要让杜盈盈一道去,侯爷和侯夫人被个“孝”字压着, 见太夫人执意如此, 便也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原本五姑娘裴珂萱是没资格赴平国公府的寿筵的,可她仗着自家姨娘在侯爷面前甚是得脸,加之又见太夫人的娘家亲戚杜盈盈此次也能跟着侯夫人一同去, 心里便觉着有些不服气, 愈发坚定了想要赴宴的念头。

裴珂萱的亲娘施姨娘跟她自然是同一个想法, 裴珂萱只是单纯地想要出趟门凑热闹, 施姨娘却还带着几分想要替自家女儿谋一门好亲事的心思。

平国公府邀请的可都是高门大户里的人,那些人虽不会仅凭见上一面就定下裴珂萱的亲事, 可裴珂萱若能借此机会在各位贵妇面前混个脸熟那也是好的。

心里打定了主意, 施姨娘立刻换了套衣裳, 带着裴珂萱径直去了颐至堂。

太夫人对她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从丫鬟的手中接过茶盏, 掀起眼皮冷声道:“今日天冷,你们俩不在屋里待着, 又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施姨娘面上挂着笑:“妾身听闻再过三日便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了。”

太夫人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不咸不淡地道:“好端端地,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施姨娘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其实今日妾身过来, 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求太夫人能允了妾身。”

太夫人两眼直视着她, 既不催促她说下去,也没开口许诺她什么。

“妾身想着,能不能让萱姐儿也跟着一道过去,让她能有个机会见见世面?太夫人您也知道,萱姐儿再过不久便要及笄了,原是该……”

太夫人将茶盏放下,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去什么去!”

施姨娘只愣了一瞬,便识相地闭上了嘴,裴珂萱可没她亲娘那般深藏不露,虽畏惧于太夫人的威严不敢插话,眼里却闪过一丝恼意。

见施姨娘母女俩出了屋,太夫人微阖上眼,按着眉心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坐在下首的杜盈盈忽而出言问道:“祖母,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觉着哪里不适?”

太夫人睁开眼,面上带了几分不屑于掩饰的嫌恶:“真是闹心!咱侯府是亏待她们了还是怎么,好好地当她们的姨娘和庶女不好?偏生要惦记着那些不该惦记的东西,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福分!”

杜盈盈起身走到太夫人的跟前,抬手替她轻揉着太阳穴,嘴里还不忘宽慰道:“祖母莫要为了这些小事烦闷,要盈儿说呀,此事说来也简单!”

她偷瞄了太夫人一眼,笑吟吟道:“依盈儿之见,祖母莫如答应了施姨娘,准了五姑娘与我们一同去赴宴。”

太夫人伸手将她拉到她跟前,诧异道:“盈儿,你这是……”

“祖母,您且听盈儿把话说完。盈儿刚来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虽说按规矩五姑娘是不该去赴宴,但不管如何她总是咱府里的人,好歹算是自己人,盈儿若是在寿筵上有什么不知晓的,或是遇见了什么不相熟的人,五姑娘总还能告知一二,盈儿也不至于在平国公府闹出什么笑话来。”

见太夫人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她忙又继续道,“何况盈儿是要在侯府待些时日的,虽您百般照拂盈儿,可盈儿也不能事事依靠您哪,盈儿总得跟府里的上上下下好好相处才是。”

太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被她说服了。

“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此次便让萱姐儿跟着一同去吧,假使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叫萱姐儿多提点着些。若是那丫头敢对你藏着掖着或是在你背后故意使坏,你说与我听,看我怎么收拾她!”

杜盈盈眉眼弯弯道:“多谢祖母!”

听雨居。

明日便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了,两个丫鬟做事很是妥帖,已替云初挑选了几件衣裳备下。

玉竹捧着件红色缠枝牡丹刻丝小袄,配浅粉色绣白梅花的湘裙和一件浅紫色如意云小袄,配杏白色竹节纹湘裙,抬眸望着云初:“少夫人,您挑一套吧。”

云初合上手中的香谱托腮看了一眼,随手指着那套浅紫色小袄的,轻飘飘道:“就那套吧。”

青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少夫人果然好眼光,奴婢也觉着这套更好看呢。”

云初唇边漫着轻笑:“既然青竹也觉着这件好,那便选这件吧。”

玉竹不依了:“少夫人,奴婢选的那件缠枝牡丹小袄瞧着更喜气,青竹挑的浅紫色小袄未免太过素雅了。”她咧嘴一笑,“您瞧,小袄上绣着牡丹花,定能将您衬得更加明艳大气呢。”

云初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丫头!只是去一个寿筵罢了,随便挑一件足矣。此次过寿辰的是平国公府的老夫人,赴宴的宾客想必不会少,到时候谁有那闲心思去留意我穿什么,随便帮我找一件便是了。”

青竹点了点头,转而又提起了另一桩事:“少夫人,趁眼下横竖无事,咱再仔细挑挑首饰吧。终归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您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的,若是您打扮得太过朴素,太夫人会多心,误以为您是在故意丢侯府的颜面,到时候反倒多一层麻烦了。”

太夫人那人势利得很,少夫人平日里如此谨言慎行,她尚且还百般瞧不惯少夫人,若少夫人穿着太过素雅,连个首饰也不戴,旁人如何想她不知道,太夫人定会疑心少夫人是存心在外人面前拆侯府的台,兴许还会认为少夫人是借此机会暗示夫家如何刻薄待她,那可就不妙了。

玉竹深以为然,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云初见她一脸愁容,忍不住弯了弯眉,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这么发愁做什么?反正我们三个早晚是要离开这侯府的,便是太夫人再难缠再小心眼,尽把我往坏处想又有何关系?我们只管过我们的清净日子,旁的人和事大可不必去理会!”

青竹和玉竹对视了一眼,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青竹忙开口道:“那奴婢便替少夫人随便挑选一件首饰吧,总不能……”

刚说了半句话,裴源行已掀帘进了屋里。

主仆三人只觉着眼皮一跳,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裴源行目光从她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开口打破了静默:“方才在聊什么呢?”

两个丫鬟垂首不语,掩去眸中的情绪。

总不能说她们已盘算着离开侯府吧,这话若是让世子爷知道了,还不知得惹出多大的祸呢。

云初倒是落落大方地回道:“她们两个正在帮我挑寿筵上穿的衣裳呢。”

“哦?”裴源行顺势看向玉竹手中的衣裙,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云初。

初儿肤白若瓷,红色的衣裳最衬她,她穿上那件红色缠枝牡丹刻丝的小袄,定是娇艳无比。

红色本是个挑人的颜色,一个不慎便容易显得俗气,可他却见过穿红色衣裙的她,无半点艳俗,反倒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他朝玉竹手中的红色小袄微微抬了抬下巴:“就那件吧。”扭头,便对上了云初略显错愕的目光。

他移开视线,只觉得有种无所遁形的不自在,默了默才开口道:“红色喜庆。”

云初顿感了然。

是了,此次去的可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上了岁数的人尤其在意讨不讨吉利,哪个颜色能比红色更喜庆。

见主子发了话,青竹和玉竹自觉地退下了。

云初本就不习惯在裴源行面前多言,如今既已决意和离,更是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一时没了任何动静,只令人觉得尴尬。

须臾,裴源行有些不自在地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朝云初面前递了递。

云初微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匣子。

匣子里是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做工格外精致,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云初抬眸朝裴源行望去。

裴源行神色淡淡,稍有些羞窘地咳了声:“刚得的,正好看到你那件红色小袄,倒也搭配,明日你便戴着这套赴宴吧。”

“多谢世子爷。”云初道,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本就没有多少首饰,拿得出手的更是少,如今又要开店铺,又要买宅子,手中能支配的银两实在有限,也没多余的银子再去添置首饰了。

虽然之前也对两个丫鬟说不必去理会别人怎么看待,但更多是为了安慰青竹和玉竹不要多想。

她其实也不想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因着没像样的首饰被人拿来说闲话,正好世子爷拿了这套红宝石头面首饰给她,她便也不矫情拒绝了。

如此,她倒没去思量,裴源行为啥子要去买套红宝石头面首饰。

裴源行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在炕桌旁坐下,竟破天荒地有了闲聊的心思:“明日和母亲一同去?”

“除了母亲,还有五姑娘和盈儿姑娘也会一道去明日的寿筵。”

裴源行身形一僵,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脸色,片刻才低声道:“明日赴宴,你凡事注意着些。”

云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他定然是担心她不知礼数,兴许会在明日赴宴的那些名门贵女面前出丑。

“世子爷放心,妾身定会安守本分,不出任何差错。”

安守本分……

她这是误解他的意思了?

裴源行张了张嘴,想要跟她说,他没有在警告她,更不是在怪罪她什么。

“云初,我……”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紫荆已进屋来禀:“世子爷,风清方才传了话过来,说是宫里急召,要您即刻进宫觐见圣上。”

裴源行回过头去:“可有说是为了何事?”大晚上的圣上召见他,定是为了大事。

紫荆摇了摇头:“风清只说要您即刻进宫。”

裴源行扭头看向云初,云初已垂首打开手中的香谱,只露出颈项间一段白皙肌肤,对他是去是留浑不在意。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敛去了眼里的情绪:“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出了垂花门,侯府管车马的管事已牵了马匹过来,裴源行跳上骏马,却突然招手示意跟随在侧的护卫走上前来。

护卫见状,忙上前几步,恭敬地道:“世子爷?”

风清知道主子有话要叮嘱护卫,忙识相地退在了一边。

裴源行匆匆交代了护卫几句,扬鞭快马,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杜盈盈有心想要结识裴珂萱,见裴珂萱掀帘登上马车,忙踩着脚凳跟着上了同一辆马车。

裴珂萱刚坐定,抬眸便对上了杜盈盈的视线。

她翘了翘唇角,朝杜盈盈微微颔首道:“盈儿姐姐。”

那日巧遇,她跟杜盈盈私下里闲聊了好一会儿,仅此一回,她便跟杜盈盈亲近了不少,把杜盈盈看作成了知心人。

杜盈盈尚未作声,贴身丫鬟琥珀已抚掌笑道:“这几日我家姑娘委实忧心着呢,现如今在此处瞧见五姑娘,那便放心了。”

裴珂萱一脸疑惑道:“此话怎讲?”

琥珀笑吟吟地瞥了眼杜盈盈:“那日五姑娘离开颐至堂后,我家姑娘便开口央求太夫人让五姑娘也跟着一道去平国公府赴宴,太夫人嘴上虽是答应了,可我家姑娘总怕中间会出什么变故,故而也不敢知会五姑娘,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反倒不好了。

“如今看来,太夫人果然将我家姑娘的话放在了心上。五姑娘此番能跟着咱一同去,可真是太好了!”

听琥珀如此说,裴珂萱对杜盈盈越发心生好感,遂向她道谢道:“谢盈儿姐姐疼我。”

杜盈盈眉眼间俱是笑意:“客气什么,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罢了。我在家里头虽是被宠着长大的,可我一直想有个妹妹却未能如愿,见到五姑娘的第一眼,我便倍感亲切。五姑娘若是不嫌我托大,我就将五姑娘认作是我的妹妹了。”

琥珀抿嘴笑了起来,来回打量着杜盈盈和裴珂萱,在一旁凑趣道:“奴婢斗胆说一句,本以为两位姑娘会姑嫂相称,如今姑嫂没当成,反倒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对好姐妹,说起来我家姑娘和五姑娘还真真是有缘!”

闻言,杜盈盈的耳尖透出点红,似嗔似怨地看了琥珀一眼:“别胡说,我哪就是五姑娘的嫂子了,没得叫旁人听了笑话!”

琥珀吐了吐舌头,佯装失言地捂住了嘴。

裴珂萱轻呵一声,撇了撇嘴道:“若是盈儿姑娘能当我的嫂子倒好了。”

自从听雨居的那位嫁入府里,她便瞧她百般不顺眼,但凡二哥哥能娶个出身高些的女子,她也就不会在京城的一些高门贵女问起她二嫂时觉得抬不起头了。

若当初二哥哥迎娶的是盈儿姑娘而不是什么商户之女,她又岂会如眼下这般难堪。

杜盈盈悄悄打量了她一眼,敛眸掩去了眼底的笑意。

马车辚辚间,在平国公府前停下。

吃了饭,又喝了茶,众人被告知戏台已经搭好,北定侯府的诸位女眷与其他女眷去了水月轩。

云初一壁喝着茶,一壁看着戏,忽而有个丫鬟上前低声道:“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吧?有人找您,派奴婢过来叫您一同过去。”

茶盏停在唇畔,云初偏头问道:“是何人找我?”

“回少夫人的话,是侯夫人在找您。”

云初柳眉微蹙,视线在对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若她没记错,适才侯夫人与另外几位女眷跟平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刘氏一道去看望今日的老寿星王氏。

云初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也不知侯夫人找她是有何事,前世的寿筵,侯夫人似乎并没有找她。

见她兀自坐着不动,那丫鬟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焦虑:“少夫人,快随奴婢一道过去吧,莫要让侯夫人等了心急。”

云初轻轻将茶盏搁在桌面上,起身道:“带我过去吧。”

两人的说话声压得极低,直到走出好远了,也没几人留意到她们这边的情形。

平国公府此次请来的是京城里最有名气的戏班子,几位女眷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子,时而含笑点头,时而被台上的戏目感动地拿起帕子悄悄抹泪。

台上的戏正演到精彩处,坐在后头的裴珂萱倏然惊呼了一声。

闹出的动静颇大,莫说正在看戏的女眷们了,便是台上的名角也被吓得停住了声,只愣了一息,便又唱了下去。

众人皆循声望去,坐在裴珂萱身侧的杜盈盈忍不住问道:“五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裴珂萱手指微颤着,指尖捏着一块手绢。

“这帕子,这帕子……”许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