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寂静无声又仿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粘稠的血液滴在地上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道呼吸声越来越沉重。打破了血液孤独的滴落声。

是般若的喘息。

被困在黑瘴中的般若原本就受了伤,又中了长孙玉茗一刀,长久的消耗让她的意识愈发地迷离。虽不至死,却让她足够虚弱。虚弱到……就连眼前亮起了灯光都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虚影,看不真切。

两束光自头顶而来,分别照映在般若和长孙玉茗的身上。二人遥遥相望,却又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般若努力地想要看清长孙玉茗,可她怎么都看不清。

而没有受伤的长孙玉茗虽然耳清目明,可精神状态比般若还要差。

她倚着黑瘴织成囚笼里,双目无神,望着前方。就算突然亮起了光线,也并没有被般若吸引。

她就这么痴痴呆呆地望着空气,一句不吭。

“你还好吗?”般若忍不住开口唤她。

……

“你没事吧?”

……

“你不要相信冥珩,他是骗你的,你只需要相信十夜……”

……

可不论般若说什么,都没有回音。

她就那么呆呆地倚靠在黑幕上,任凭黑瘴侵蚀,也一动不动。

似乎还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

般若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

十夜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唯一。可是十夜却没有回报给她平等的爱。亦或者说曾经有为她编织一个美丽的梦境,可是现在这个梦却破了。

那还不如这个梦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

可般若现在自顾不暇,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安抚她了。

般若发现,她们两个现在的处境,就像两盏伫立在黑暗中的油灯,不知道周遭是什么,只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唯一的亮光就是这两盏灯。头顶的黑暗气泽仿若被火点燃,伴随着黑瘴一起在火光中跳动。而灯芯就是她们自己。

热浪袭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愈加强烈。毫无疑问,一旦黑暗的火焰燃烧殆尽,那么底部的她们也将付之一炬。

般若想出去,可是她被黑瘴隔绝,与世界隔绝。根本无法借用大地之力,也没有他人可供驱使。她唯一能与之对抗的太霄剑却因她心生杂念,而无法掌控。

她们就是囚中鸟,只能任人摆布。

“我以我两世为人之力,在你们二人身上下了死咒。”冥珩自黑暗中浮现,斗篷下的脸扬起一抹看好戏的笑:“在灯油燃尽之前,十夜必须做出选择,救你,或者她。而一旦选择,那么另一个人则没有多余生机。”

般若虽然虚弱,却依然非常激动,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看着十夜慌张,撕下他那张虚伪的面孔,算不算好处?”

冥珩咯咯地笑:“我可太讨厌他指点江山的样子了,我就想看到他长期以来的伪装被撕破,看到他因为你而方寸大乱,无法自控。我啊,太期待这一天了……为了这一天,我从你来的那一日起就在盘算。可惜你太强大了……不仅自带佛光,身边还有影月,若不这样费周折,我怎么把你骗来呢?”

“毕竟,这场游戏,只有你来参与,才会有意义。”

“就因为这个,你蛊惑了静夫人那么久?”般若想不通。

他费尽心机,难道只是为了让十夜做出选择?

做出选择的背后呢?意义何在?

“当然不是。”冥珩再次笑起来:“你以为你们能活着走出去么?我在你的身下布下了足以匹敌整个虚境的咒法,十夜选择你,就等于选择了死亡。”

“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选择你的。”

“……”

冥珩的这般自信让般若也开始惶恐起来。

他会这样说,说明他在自己身上下了无法解开的死咒。一旦救她,那么在她周身所笼罩的咒术一定会同时报在二人身上,冥珩就是想用她来引出十夜。

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十夜的命。

而她们,都只是诱饵。

只是般若不明白,冥珩凭什么就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过是一颗弃子,不是吗?

“你当然不是弃子。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冥珩的身体开始龟裂,皮肤裂成一寸寸互不相连的组织,他的声音开始模糊,但他的笑依然可怖。

“十夜回来了,而你还活着,这足以说明,他爱你,超过他自己。”

否则,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冥珩剩下的话没有再说出口,他的身体已经化作了一缕缕烟灰,凝聚在了般若的身下。

那里,是他以血、以肉、以骨为咒,誓与十夜同归于尽之所在。

般若突然真的开始恐惧起来。

她活得已经足够久。且从来不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死去。因为无论肉身、法身有多么痛苦难耐,她已经修得金身。金身不灭,则她永远都不会真正地消亡。这是天地赐予她的礼物,也是一份诅咒。

她原本以为自己将永生永世活在没有十夜的世界里,怀念他将陪伴自己到永远。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他活过来了,她的生命再次有了意义。她的思念也有了一份清晰的落点。

可是这一刻,冥珩以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不仅仅是作为二王子的一部分,更是倾注了虚境黑瘴的全部力量,他想要通过自己,一次杀死两个对自己最有威胁的人。

她死了没有关系,她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

可是十夜呢?

他要是真的选择了自己,他会不会再次死亡?他的国度,他的子民,他的母亲,又将再一次地陷入无边黑暗。而两族又将陷入新一轮的无休止的争斗。

他们的存在和努力就像一场延绵千万年的游戏。如此儿戏。

更可怕的是,万一她还活着,而十夜离去,她还能接受十夜再一次的离开吗?

假如真的到了那一刻,她该怎么办呢?

身体的痛苦远没有灵魂的焦急来得汹涌,般若陷入无穷无尽的恐惧里,这种恐惧,曾经伴随她千百年……在她好不容易接受十夜离去这个现实之后,现在又再一次地,陷入了当年的恐惧之中。

而同样陷入黑暗中的还有婆罗门十将。

伏诛林里,光芒消失,世界重新回到一片混沌,黑暗吸食了周遭的一切,让他们出不去,也进不来。

他们分明能看到黑暗中的两盏灯火,仿佛就在他们的身边,可他们就是无法靠近。

他们也设想过去王舍城求救,可是伏诛林就像有无穷大,他们如何也出不去。

他们也同样被黑暗困住了,无法传递任何消息。

……

……

头顶的火越烧越旺,越烧越快,热辣的火浪熏干了般若被血浸染的衣裳,豆大的汗水从身体里涌出,般若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可身边没有任何反应。

长孙玉茗依然瘫软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仿佛感受不到热浪,炙热炎炎。

她的世界只剩三九寒天,一片虚无。

直到一个声音闯入——

“般若。”

银尘般的声音,带着焦急。

他一闯入这个世界,整个世界就跟着亮了起来。仿若一股撼动天地的力量从天而降,劈开了这个漆黑的国度。

般若这才发现,她和长孙玉茗被困在魂塔里。

魂塔四周都是镜子,镜子里所折射的世界是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画面。

十夜一出现,世界随之点亮,而接踵而至的便是镜子里成千上万张般若的脸。

有忧伤,有悲戚,有无助,也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笑。

有微笑、大笑、抿嘴的、露牙的……各式各样,不尽相同,但写在她脸上的,始终是喜悦、欢喜、真诚、友善,每一张笑脸,都眉飞色舞,恣意又张扬。仿佛能点亮周遭的一切,祛除所有的不快乐。

这是十夜记忆中,般若的模样。

长孙玉茗看着满世界的般若,再是灼热,也觉得从头到脚的冰冷。心仿佛在冰窟里。

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她的笑,从头到尾都带着隐忍的情绪。仿佛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她的人生,永远因旁人乐而乐,因旁人痛苦而痛苦。

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欢喜。一丁点也没有。

然后,她看到了身披嫁衣,在什刹海边上,掀开红盖头,笑嘻嘻看着十夜的般若。那样的笑……她倒是曾经有过的。

她身披嫁衣嫁给十夜的那一晚,也是有过这样的笑容的。

可是也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真真正正地笑过。

十夜啊,他从来没有碰过她。

她只是陪伴着他。

于是她日渐一日地彷徨。

他对她很好,他好像需要自己,但似乎又不。他好到虚无又缥缈,遥远得好像在山的那一边。

他真的需要自己吗?

过去她带着不确定,每天都在徘徊、在害怕。直到这一刻,看到满世界的般若的笑脸,她懂了。

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她。

长久以来的猜疑落了地,长孙玉茗反而卸下了包袱。

毕竟最可怕的不是包袱落地,而是在反复确认的过程中,一日又一日的消耗磨损掉了自己的心。

最终失去了自己。

完)

一瞬间,魂塔里又暗了下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状的镜面映像,宁谧幽深,古井无波。只有两盏灯火在幽暗的境地里,灼灼燃烧。

十夜几乎在踏进魂塔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两盏灯火所带来的意义。他一开始只听下属来报,说般若身负重伤,被关进了魂塔。却没想到长孙玉茗也在里面。

一模一样的两盏油灯,灯芯是般若和静夫人。二选一的赌局,他只剩下不到半刻钟的工夫去做决定。

般若满脸焦急,浑身是血,但却并不在意受伤的样子。而静夫人虽然周身完整,可精神状态却极差。

也就这样两双眼睛的眼神明暗对比,让十夜明白,长孙玉茗已经知道了般若的另一重身份。

知道她曾是太古殿唯一的女主人,唯一被鬼母承认的三王妃。也是十夜的妻子。

长孙玉茗彻底落败,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

她没有能力和机会陪伴十夜长长久久,她与他没有刻骨铭心的过往,更加没有与之一争的未来。她绝望得仿佛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

十夜的目光没有在长孙玉茗的身上多做停留,长孙玉茗似乎自己也知道十夜不会关注自己,甚至比十夜更加快地低下了头,目光空洞,虚无地望着前方。不再看他。

她知道,十夜不会救她的。

十夜对她的好,都是他平日里不大需要的东西,他从来不会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事情。

他甚至不会有一刻的时间停留在她身上,哪怕是陪她吃顿饭的时间都很少。

他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而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陪伴她的只有奴仆们那虚无缥缈的一句“夫人”。

她深刻地知道自己从未得到过他真正的爱,所以在这样的关头,她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十夜绝对不会救她的。

她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

早该结束了啊……

长孙玉茗笑着,突然想起那一年太平府的月下,少年的王爷面容俊秀,带了狄大夫来为她诊病。

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狄姜,她却从那一眼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一直在奢望着他的眼神能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他从来没有那样看过她啊……到后来她也不奢望了,她只希望自己能陪着他,看着他就好。

她已经心愿达成,多陪伴了他很多年,她该心满意足了才是。

于是死也不算什么了吧?

这一生,她该是无悔的。

她得到了当初想要的得到的东西,甚至比那时候得到的要多得多。

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地不甘心呢?

她真的好不甘心啊……

在灯芯即将燃尽之时,伴随着火辣炙热的灼烧感加剧,长孙玉茗闭上了眼睛,她再是心如冰霜也无法无视周遭的热浪,滚烫的气息侵蚀着她的面颊,火焰正在吞噬她的裙摆,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可是她突然就后悔了。后悔没有再多看十夜一眼。

她觉得就算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也依然想要再睁着眼,看一看他。

灼热的火焰熏蒸得她睁不开眼,她抬起手,看着手掌在火焰中化为白骨也依然想要努力地护住自己的眼睛。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终于睁开了一丝眼眸,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本还在魂塔门口的十夜,转瞬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睁开眼,入眼的便是十夜温润又焦急的眉眼。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动用了能毁天灭地的力量,破开了她的牢笼,将她从火焰中救起,一双手用力环抱住她,焦急地在她耳边柔声道:“静儿,你坚持住。”

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他终于正视她了。

他来救她了。

他选择了自己!

泪水夺眶而出,长孙玉茗无法用言语形容内心的起伏变化,只觉得自己胸中的委屈一散而尽,余下的只有感恩。

感恩十夜的不弃,感恩十夜的爱护,感恩他在关键时刻救她的心意,感恩他哪怕不爱她,也信守诺言,无论顺境逆境,他的身边都只会有她。唯一且永远的她。

至于他心里真的爱谁,又爱过谁,那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往后的人生,他的身边只有她。

哪怕十夜偶尔驻足,会回头看般若,她也不在乎。反正过了今天,十夜的身边就只有她了。

长孙玉茗紧紧地回抱住十夜,缩在他的怀里,连回头看般若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往后人生,不管般若活着还是死了,她都不会在意她了。

她只要十夜。

而十夜也并没有过多的停留。

他在选择长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般若的生死与他无关。

他抱着长孙玉茗,从火焰翻涌之间破开一条道路,将她从灯塔中救出。他们的身后,火焰延绵燃烧,铺具十里,点燃了整座魂塔。与之辉映的另一盏灯,也同样被火焰包裹住。

般若看着二人渐渐走远,直到火焰将二人的背影吞噬,留下她一人,在炙热滚烫中坠入无尽冰窟。

般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难过吗?

难过的。

但是难过只有一点点。更多的是庆幸。

她庆幸十夜选择了长孙玉茗,而不是她。

十夜再次拥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珍爱的人,哪怕这个人不是她也无所谓。

她足够强大,哪怕周遭是无边火海,哪怕法身俱亡,灵魂散尽,哪怕需要重新地入轮回也无所谓。

只要十夜还是当初那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血有肉,还会去爱,这比什么都强……至少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沦为鬼母的替代品,永远也无法代替鬼母坐在魂塔之上。他不会像鬼母那样拥无边寿命,享无边痛处,历无边孤寂。这比什么都好。

这是过去的十夜曾经送给般若的礼物。

那一件衣裳,让她学会去爱,感受到爱,永远绝了鬼母让她变成替身的命运。

她也曾送给十夜这样一份礼物。让他不至于成为鬼母的弃子。

可是也是她的背叛,让十夜重新失去了信仰。她一次又一次地担忧惊惧,害怕十夜会因为她的背叛而不再心中怀有希望而再次成为鬼母的替身。但他救了长孙玉茗。

他依然是拥有爱的。

只要心中还有希望,就能沉浸在爱里,将永不受鬼母的蛊惑,与她共同沉沦。

真好啊……

十夜永远不会变成他的母亲。

生命的尽头,般若身陷火海,不知前路,不望归途,就连周遭的痛楚也变得稀薄。说不清身上是什么感觉,比起火焰烧灼更像是溺水。身边每一寸空气都是炙热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让炙热的岩浆顺着鼻腔流入身体里。痛苦终于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死亡的感觉来得分明而热烈,可她的内心是充盈的。

她弥补了当年的错误,她保护了她想要保护的人,只是可惜,她到底是没能看到十夜夙愿达成,看到往生六道中人人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天下太平长安,手足不再相残,母子永不分离的盛景。但是她相信,十夜一定会做到的。

你一定要做到……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