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烟霭雾障的密林里,竹子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将这漆黑的境地衬得更加阴森可怖。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脚下掠过,仿若成百上千条毒蛇在草丛里闪现游走。可是当你弯身去寻,却什么都看不见。黑暗,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般若祭出不灭灯,灯光原本就昏黄,在这漆黑的伏诛林里,更是只能照亮眼前一隅,就连身边的御月和松音的脸都瞧不完整。仿佛所有的光都在这里失去了照亮前路的能力。
玉夫一进了林子就察觉到不对劲,立即停下了脚步等着般若一行,可他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身边陪伴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四面八方传来的诡异窸窣声。他这才意识到,虽然他们前后脚进了林子,可身处的方位,可能遥远得犹如三十三天上的仙府星辰。
而般若,自然也很快明白过来,他们散落在林子的四周,已然失去了静夫人和玉夫的踪迹。
“要不要分头去找?”御月望着四周,有些迟疑。
漆黑不见底的世界里,黑暗吞噬了一切,不要说找人,怕是连身边的人都难以保全。
般若思索了片刻,点头:“林子偌大,只能分开寻找。但,也不能完全分开。”她说完,从乾坤袖里拿出了一根白丝线。
丝线以南极鲸须为底,辅以金丝草和隐身露,其上还穿着小铃铛,只要有异动,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般若:“你们把铃铛系在手上,不论离开多远,彼此都能听到对方铃铛声,从而确定方位,顺着丝线找到对方。每个人再多带两只铃铛,一旦找到玉夫和静夫人,第一时间系在他们的手腕上,以确保他们的安全。”
“是。”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王舍城里,太霄坐在太古殿内,得知了般若进入伏诛林的消息,他没有什么反应,而一旁的君翊比太霄紧张得多。
君翊猛地一拍桌子,起身:“绝不能让姑姑一个人涉险,我们必须去帮助她!”
君翊说着,看了眼外头乱哄哄的一切,又道:“不行,我要先回四道,把咱们的军队都调来!”
太霄坐在矮几旁,手撑着桌子,五指敲击着桌面,不管君翊说什么,都没有很快回答。
君翊催促:“你还在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出发!”
太霄摇了摇头:“不急。”
“为什么?!”都火烧眉毛了,怎么不急?
太霄想了想,道:“般若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王舍城处处透露着血腥和诡异,怎么不危险?”
太霄笑:“这事上若有人能伤般若,那咱们去了也无补于事。”
“……”君翊虽然觉得太霄淡定得过分,但也不无道理,重新坐了下来,道:“那你说怎么办?”
太霄:“守好太古殿最要紧。”
“太古殿?太古殿干咱们什么事?”君翊皱眉,很是不解。
“你不觉得,一切都很蹊跷么?”太霄抬头,望着君翊。
君翊:“哪里蹊跷?”
太霄:“十夜鬼王一去不返,太古殿迅速被人侵占,而他的夫人也在这时候得知了他的死讯,从而出城寻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都不合理。”
君翊摊手:“一人失势,群起而攻之,哪里不合理?人家夫妻情深,出走寻夫,不是很正常吗?”
太霄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假如我不想让般若离开安全的范围,她一定不会听到任何关于我的风声。我不会让她为我担心。而十夜,不可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君翊翻了个白眼:“嗨,我当是什么呢。作为太古殿的女主人,想知道丈夫的消息还需要别人告诉吗?我当然有一万种方式知道枕边人的下落。”
“不一样。你是上神,统领十方天兵天将数万年,可静夫人在十年前,还只是个凡人。她的手根本伸不到十夜身边。”
“那你的意思是……”
“于我看来,就好像是有人事先预料到了这个场面,故意引她出去,留下一个无人管顾的太古殿。而静夫人,只是一个摆件,一个玩偶,任人摆弄,随波飘萍。而这个摆弄她的人,究竟是谁呢?他让整个太古殿空悬,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君翊听完,眯起了眼睛,思索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道:“你的意思是,是十夜身边的人故意引静夫人出去的?岂不是有内鬼?!”
“嗯。”内鬼是最合理的解释。
而这个人一定别有用心。
君翊啧啧两声,摇头感叹:“看来十夜日子真不大好过。静夫人愚蠢,搞了这么一出无遮大会,下属里头又有内奸,可真是腹背受敌,无所助力。”
“所以,我们不能动。”太霄郑重道:“太古殿作为饿鬼道的支柱,如今空悬,很有问题。我们需得替他守好太古殿。”
“替谁?”
“十夜。”
“我们为什么要帮他?!”君翊震惊:“不管他们内部的敌人是谁,我只问你,我们是不是仙族人?是不是只该帮助般若姑姑?”
“帮助十夜就是帮助般若。”太霄淡淡一笑,嘴唇还有些苍白,瘦了半圈的脸隐在狐裘下,显得十分虚弱。
他的伤还没好透,匆匆忙忙来了这里,他当然不是为了十夜。他为的,是般若。
君翊表情纷杂,满脸狐疑:“为什么帮十夜就是帮般若?”
“因为般若对饿鬼道另有计划。”
“当真?”
“当真。”
“那我们要如何帮?”
“替她守好太古殿,只要太古殿没换主人,那么和饿鬼道还有得谈。”
“那假如十夜真的死了呢?”君翊皱眉。
十夜的死讯传来,虽然没有见到尸体,但是空穴不来风。他们过多插手饿鬼道的事情,可不是件好事。
太霄转了转茶杯,笑了笑:“等他真的死了再说。”
若十夜真的死了,那他至少还有梵天净咒。
黄榜能出一次,也能有第二次。
梵天禁咒是太霄最后的筹码,他知道般若一定不会同意,可是他别无他法。
他如今能信任的只有般若。
般若说她信十夜,他就只能陪她赌一把。
可若连十夜都不在了,那么饿鬼道,就不需要再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
……
……
伏诛林里,般若与众人分开后,便发现有一股力量在源源不断地试图破坏几人之间的连结。
一开始丝线十分稳固,不为这些流动的气体所扰,但渐渐地,在黑瘴的侵蚀下,丝线变得越来越细。她察觉到有危险,想要迅速收拢丝线,让大家重新集合,却发现她怎么收都收不回来。
就在这时,铃铛声响起。叮叮当当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伴随着莫名的风声一起,侵袭着般若的耳朵。
铃铛声响起,就意味着每一个方向的人都遇到了危险。铃铛声越急切,代表铃铛的主人越危险。
她一度以为自己要被吵得失聪,可分身乏术,自己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开始更加疯狂。
般若不断地转身、回头,分明感觉有东西在自己身边,却又看不见它们。
般若知道,是虚境里的黑暗影子。它们潜藏在黑暗中,不敢对般若做什么,却又不愿意就这么放过她。
这里是它们的大本营,般若在它们的老巢中,虽然依然无法伤她,可它们也不再怕她,更加不想放过她。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铃铛声愈加急切。所有人都乱了阵脚,包括般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般若焦心难耐。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古从来不灭的不灭灯,也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吞噬了光芒。
灯芯依然在燃烧,可是可见范围却越来越小了。
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世间一切光明。
般若无法再等,于是动用了自己成佛之后才有的力量,通过金身之眼,与这个世界的万物相连。她希望能用心与脚下的土地相连,看到这片黑暗之中的所有事情,可是她发现,她连感知都做不到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伏诛林特殊,能力无法在这施展,还是说整个新的六道不在原来的世界规则之中,她的感知能力无法使用……虽然不想承认,可更有可能是因为后者。
因为这个世界是十夜建立的,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获得的力量,在这里行不通。
般若焦心难耐,只剩最后一个方法了……
可是这个方法伤人伤己,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使用。
直到第一个铃铛破碎的声音传来,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她除了祭出金身,别无他法。于是只能破釜沉舟。
巨大得无穷无尽的力量自她地额心升起,然后汇聚到两手之间。金色的光芒犹如日照金顶时洒下的千万条旭辉,一丝一缕,渐渐铺就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她的手中被驱散一空,成千上万的黑影在她的光芒之中无所遁形。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金光万道,霞光洒满了林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的黑影在日光中撕心裂肺地叫喊,此起彼伏。它们尖啸着逃窜。运气好的找了个石头底部遮挡,顺着阴影溜进了地底。来不及逃跑的直接在金光中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世界变得清晰、明亮又空旷。林子里只剩下惨败的枯枝败叶,陈旧又虚无。
般若这才发现,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相距很远。
他们就散落在自己身边,百余丈的距离。一个二个都是在奋力搏斗,但是突然间又失去了敌人的模样。
松音本就受了伤,第一个被破了铃铛,陷入昏迷。玉夫、御月等人见状,立即赶到他身边,确认只是晕过去后,冲般若点了点头。
般若这才放下了心。
而林子的最中心处,静夫人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将将从鬼门关收回脚来。
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有些庆幸被人相救,但很快,当她看到金光中闪闪发光的般若,脸色又唰地一下沉了下来。
她不蠢,只一眼,便明白般若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静夫人望着这群仙族人,他们同情地看着自己满身狼狈,她非但没有觉得感激,反而更加生气。
想他们刚来王舍城时,自己是多么威风,所有人都因着十夜的关系,对她崇敬备至,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现在呢?所有人都想要她的命!
而救自己的居然是仙族人,这说出去都是一个笑话。
“为什么要救我?”静夫人躺在地上,头颅却高高地抬起。
不论什么境况,她都不想在般若面前低头。哪怕她高高在上,而她命如草芥,低在泥土里,她也依然不承认自己比般若差。
但般若面无表情,对她的不友好视而不见,只道:“十夜需要你,所以你得活着。”
“呵,救我的原因竟然是为了殿下,我该说您大度呢,还是其心可诛呢?”
“你什么意思?”般若皱眉。怎么救她还成了其心可诛了?
“你不过就是想在十夜面前挣些好感。你以为救我殿下就会感激你吗?他亲口对我说过,他对你一丝感情都没有了,你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你根本是白费力气!”
“我不需要十夜的感激。”般若满脸淡然。此时的伏诛林所有的黑瘴都被吹散,于是她便也收起了一身金光万丈,让伏诛林完整地暴露在王舍城原本的萤火下。
她们能看清彼此的脸,便看得清彼此之间的漠视。
静夫人不喜般若出现,而般若则无所谓她怎么看她。
般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你的想法如何,一点都不重要。”
般若说得清楚明白,可静夫人就是不明白。
静夫人冷笑:“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这么做一点私心都没有,一点目的都没有,只是想默默对他好?”
“是。”
“呸!你这样的行为,非但不能让我感激,反而让我觉得想吐!一个你真心爱慕的男人,你居然能容得下他身边有别的女人,你说你不是虚伪,是什么呢?”
“你觉得虚伪就虚伪吧,因为,虚伪的人眼里,只能看到虚伪。”般若也毫不相让,不管她说什么,都只是尽自己的能力做尽可能对的事情。
哪怕结果并不一定好,但她愿意。
“你会后悔的!”静夫人站起身,恶狠狠地指着般若:“你几次三番留情,甚至相救,可我不会感激的。假如有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你不会有机会的。”般若笑道:“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你也依然不会是我的对手。你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的。”
“……”
静夫人突然就沉默了。
眼前人自信却不张扬,不仅没有疾言厉色,甚至面带微笑,温文尔雅。可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进静夫人的心里。
她清楚地知道,般若说的是事实。
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她也依然不会是她的对手。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杀了她。
静夫人跌坐在地,沉默。连看般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晚,她经历的太多了,可笑又可恨的是,唯一与她感同身受的竟然是般若……救了她的还是般若。
真是太可笑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影子里的人是谁了么?”
般若这一句话,又像是一道惊雷在静夫人眼前炸响。
她猛然抬头,发现般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影子?”静夫人语气慌张,神色闪躲,言语之间满是掩饰:“什么影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刚刚想要杀你的人,就是你的影子。”
“什么?!”这下,轮到静夫人不解了。
显然,她看不清黑暗中的人,只知道有人要对自己不利,却不知道那人是谁。
般若:“虽然他跑得够快,但是我看见了。那个把你引诱了来,在黑暗中要对你不利的人,就是你的影子。而他现在,又躲进了你的影子里。你所认为的忠实的盟友,其实……也想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