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来了!

是他, 是明匪玉来了!

谢知归逆着雪吹来方向赤脚在雪夜中狂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风刮如刀, 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被黑夜吞噬。

这种天气根本看不清方向,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是一味地想逃离那个人身边。

因为他太清楚明匪玉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骗他,明匪玉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脖子上伤口在低温中已经结痂,但那种被扼住了生死的恐惧感并未消退分毫,皮肤里面的血肉中还留着明匪玉的气息,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到处都在隐隐作痛。

而这场报复仅仅才刚开始而已。

他已经跑到双腿失去痛觉了,踩在齐脚踝深的雪里, 他感觉不到冷, 反而觉得很热。

这是冻伤的前兆。

他不得不停下来, 除非他从此不要这双腿了。

可眼下也没有办法,周围都是同样的黑夜,他被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 去哪里找保暖鞋子和药膏?

回去吗?

他大口呼出白气,迟疑地看向来路, 跑过的痕迹大半都被风雪掩盖住了,可能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他在这里。

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忽然他余光瞥到一抹刺眼的红色在移动, 警觉地向右边看去。

只是一株梅花而已。

虚惊一场。

但他的心绪再也难以平静下去,他记得这里, 是一片小红梅林, 白天的时候红梅映雪, 艳丽夺目,煞是好看,但到了晚上,他以完全不同的心境站在这里,那些红色刺激的他血液几乎要倒流冲入颅顶。

他会不可抑制地想到明匪玉。

明匪玉,会不会已经追上来了?

这个想法一出,他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神经高度紧绷着开始仔细环顾周围,查找每一个异样之处。

如同惊弓之鸟,一点相似的颜色、模糊绰绰的影子就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明匪玉说不定藏到了某颗树后面,此刻正戏谑地看着他做无谓的挣扎,等他没了反抗的力气,颓然跌坐在地,就会从某个暗处施施然走出,捧起他的脸,佯装温情地抹去泪痕,再将他拖回去继续那种窒息的惩罚。

寒风中掺杂了一缕清香,谢知归开始分不清是清苦的梅香,还是明匪玉身上甜腻的香气。

忽然一声轻笑声在耳边炸开,好像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他身后,似乎一双苍白修长的从后面拢了上来。

仿若幻听般幽冷的笑音响起——“抓到你了。”

谢知归顿时失了神,瞳孔迷散。

好像他来了,又好像他没来。

时间凝固一瞬,随后破裂成无数透明碎片,谢知归深呼吸一口,继续拔腿狂奔,将那些幻觉甩在身后。

心里太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更不知道他所逃避的东西又是什么。

有些事情他还没有想清楚,还没有勇气去做出选择,所以他只能不断往前跑,无所谓终点,只要能得到片刻喘息便好。

即使愧疚,即使不安,即使难过。

跑过梅林,不远处出现了一点亮光,再近点发现是一座木屋,安安静静站在雪地里,从紧闭的窗户里透出暖黄的灯光。

他好像来过这里,记忆有点模糊。

鬼使神差之下,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屋内很冷清,相比于外头算是温暖的,白鹤老道端坐蒲团上,面前放一小桌,他正摆弄占卜用的卦符,闻声抬头,看到赤脚站在门口雪堆里,风雪加身,脸耳冻的通红的人,并无意外之色。

像是早知道他今晚会来。

老道温和道:“进来吧,外面冷。”

谢知归礼貌性颔了一首,道了谢,抖掉脚上的雪,走了进去,把大门带上。

他在老道面前蒲团上屈膝坐下,老道拿起身旁的酒壶和杯子,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黄酒给他,“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谢谢。”

酒里有药材味,喝了几口,心率慢慢恢复正常,身上暖乎多了,发烫发软的双脚也好了点。

屋外的雪势变大了,窗户被急风拍打的吱呀乱叫,一时间似乎天地间所有的风雪都聚集到了这间小屋上空,桌子上烛焰微微摇晃。

谢知归放下酒杯,沉默地盯着蜡烛,缓慢无声地呼吸。

而老道除了一开始的那两句话,就没再说过什么,也没有盯着谢知归一直看让他难堪。

就像一个洞明事实的长辈以最大的宽容等着他主动道出困惑,再给与解答和帮助。

“道长,您,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老道微微一笑,点头。

“我可以问您一些事吗?”

“自然可以。”

“我……”

话断了。

谢知归攥紧了衣服,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老道平和地安抚他,“不用着急,慢慢想。”

他慢慢想也想不出来,甚至连究竟要问什么都很模糊。

他只是觉得走进了一个死巷子里,前后左右都不能走了,需要有人搭把手将他带出来。

但这条路是他选择走的,寄希望于旁人又有什么用?

谢知归埋低着头,心乱如麻,找不到一点头绪。

思虑再三,放弃了。

他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还是不问了。”

“好,”老道没有生气,笑容依旧平和。

老道拿过杯子,又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药酒,放在他手边。

“再喝一杯热热身子,喝完就走吧。”

谢知归以为刚才的无礼让老道不快了,人家现在想赶客,局促地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叨扰了。”

老道微微摇头,望向紧闭的木门,叹道:“是有人来接你了,我不能再留你。”

谢知归手抖了下,滚热的酒水洒出来了点,他把杯子放下,慌乱地拿袖口擦掉手上酒。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道见他手上都被磨红掉一层皮了,还浑然不觉似的,咬着下唇使劲擦已经不存在的水。

和谁较着劲呢?

老道拿轻轻盖在了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让他停下,接着一语点破,“你在怕什么?”

谢知归怔松道:“我不知道。”

老道又说:“那我换个问法,你是怕他现在进来把他带走,还是怕他一走了之,从此你再也见不到他?”

“我……”

谢知归梗了一下,又攥起了衣服,垂下眸道:“让我想想。”

老道心眼洞明:“你可以在这里想上一夜,只是外头雪大、风冷,你真能静下心想吗?”

“……”

老道已经把他想掩藏的关系挑的够明白了。

谢知归阖起眼,几秒后又绝望地睁开。

老道说的对,他根本不可能静的了心!

等他的人就在门外,孤独地站在寒冷雪夜里,任由风雪侵身,灼热的目光盯着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开的门。

风雪那么大,他守在那里宛若冰雕,一动不动。

谢知归心口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但摸过去,找不到伤口。

他偏头看向身后大门,隐约听到衣袍在寒风中翻飞的声音。

门板很厚,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红色的影子伫立在那里,和他对视,无声地唤他。

——“出来吧。”

谢知归忽然想,如果此刻那人等不下去了,转身离开,自己会不会不顾一切追出去?

老道看着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或许你所有的担忧,跨出这扇门后都能得到解决呢?”

谢知归心道:……我的担忧。

我在担忧什么呢?

怕自己寿命有限,而他会在漫长生命中的某个节点变心吗?

如果他变心了,自己该怎么办?

闹吗?怨吗?恨吗?

不,落到那种互怨互恨的田地绝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因为从来被一个人大大方方偏爱过,突然遇到了这样一个人,无所保留以强硬直白的姿态给自己一份滚烫的爱意,大胆地在耳边念着热辣情话,他会直接懵掉的。

就像第一个品尝番茄酸甜,尝到螃蟹鲜香的人,要围着那些稀奇的东西绕着圈打量审视,迟疑不决地靠近,捻起一小点放在鼻下轻嗅,而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会立刻落荒而逃。

所以他要先对这份爱意进行严格的审查和考量,确定了他的安全性和价值,再决定上前一步,还是退后躲藏。

可是查到最后,把自己都绕进去了,晕头转向,没了当初的气定神闲,只剩下满心的兵荒马乱。

“你如果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对是错,何妨去试试呢?”

老道将他从繁乱的挣扎中拉出来,为他指明一条道路。

谢知归猛然清醒,好像看到了救稻草般迫不及待追问:“您刚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贫道以为,人生苦短,何妨一试,既你舍不下他,他也在等你,不如放下担忧,出去找他吧。”

一道温和的风吹入谢知归心口,将压在上面的重重枷锁驱散。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心里涌现更多的酸楚。

“不要因为害怕失去而逃避,你越逃,失去的越快啊,你要去抱住他,才能将他留在你的身边。”

无论将来,至少现在,只要他回头,一定可以看到明匪玉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是想要这份爱意,当下触手可及,为什么要怀疑未来它会不纯粹?

如果它变了,他和明匪玉自然也变了。

那个时候的他,不会是今日的他。

老道点到为止,他相信谢知归会自己想明白的。

谢知归盯着桌面上的卦符沉默约摸五分钟,短短五分钟,对他来说却是过了五年那样难熬,没人知道他想了多少事情才做下决定,最后他撑着桌子起身,毅然向外走去。

他惹的债,得亲身去还。

老道却又伸长手臂喊住了他,“稍等一下,贫道还有个不情之请。”

谢知归停下回头:“您请说。”

老道尴尬地笑了笑,说:“他现在怒气颇盛,希望你能尽可能用温柔点的办法把他安抚下来,别让他搞破坏,我们已经没钱修葺道观了。”

“……”

谢知归忽然理解为什么谢清元看到明匪玉会那么狂躁愤怒了。

“好、好的,”谢知归替他道歉:“真的不好意思。”

“嗯,去吧,别让他久等。”

老道满意地看着谢知归单薄的背影,也算是为他空瘪钱包松了一大口气。

捻着胡须有些得意地想,小情侣之间不就那点子事,他活了这么久,闹矛盾离家出走的见得多了去了,就没有他点不通的。

屋外,大雪已经停了,只剩下一些稀稀疏疏的小雪片还在夜色中无方向地飞舞,天高地远,寒意无边。

大门外,积雪齐小腿深,长久的等待让明匪玉肩上、头发上都积了一层雪,白雪覆红衣,青丝变银发,使得他妖异诡丽面容上更添上三分的阴郁冰冷。

耐心消耗光了,最后等五秒,如果谢知归再不出来,他不介意费点力气破了这屋子周围的法阵,掀门进去把人拽出来,再把这碍眼的破屋子轰为地。

他默念:“一、二、三……”

“三”还未落,大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暖黄的灯光泄了出来,照亮了明匪玉的脸。

他诧异地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