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是我,但我并不是那个影子。

我们再来谈一首开悟诗,它的作者洞山良价(807-869),是曹洞宗的开创人。

在这里先乘便说一下禅宗所谓的“一花五叶”。禅宗五祖弘忍以后,分为南北两宗,北宗神秀、南宗慧能都号称“六祖”。

但由于北宗禅衰落,神秀的“六祖”地位就不再被提起了。而慧能以后,也不再有共认的“七祖”。因为南宗禅自中唐以后风行天下,派系众多,已经无法推举出唯一的精神领袖。这样就有了“一花五叶”之说:一花指菩提达摩从印度传来的“如来禅”,“五叶”指慧能以后陆续形成的五大宗派:临济、沩仰、曹洞、云门、法眼。好在佛教是温和的宗教,禅宗各派系之间虽然学理和宗风有所不同,却没有激烈的冲突。不像其他宗教,一旦分裂为不同门派,就有生死存亡之争。

曹洞宗的名称以洞山良价和他的传法弟子曹山本寂二人的名号合成。不说“洞曹”而说“曹洞”,其实没有多大道理,只是从汉语发音来说,后者比较顺口而已。古代人物并称时,总是平声字在前,仄声字在后。禅宗的临济宗、曹洞宗后来传入日本,成为日本文化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曹洞宗在近世尤为兴盛,号称有近千万信徒。

洞山良价是唐代越州会稽人,他在学佛的过程中参访过多位名师。最后按照沩山灵佑的指示去见云岩昙晟,问“无情说法”

(无情之物也能说佛法)之义。辞归时,涉水过河,看到河中的影子,忽然间明白了那一公案的旨意,由此留下开悟诗(载《景德传灯录》卷十五):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禅僧的开悟诗风格各异。像前面说到唐代无名比丘尼的《寻春》和宋代圆悟克勤的艳诗,都是用象征手法,形象性强,诗味比较浓郁。

洞山良价这首诗很朴素,直接阐述道理。作为诗来读难免有些不足,但它的哲理性非常强,值得仔细体会。

清·任颐·雪舟待渡图从心外去寻觅真知,寻求“开悟”的路径,结果总是越走越远,真我面目不可复得。

开头两句是说:从心外去寻觅真知,寻求“开悟”的路径,结果总是越走越远,真我面目不可复得。这是佛教常说的基本道理。但作为禅宗来说,这种道理不能只是道理,需要一个切身的经验,一个特别的机缘,才能引起内心的震撼,忽然而悟。

关键是在后面。洞山禅师看到河面上反映出自己的影子,影子是我,但我并不是那个影子。因为这个影子完全是依附我而存在的,它处处跟随着我,你不能说它不是我。但影子终究是虚幻的,它随条件而变化,忽隐忽显,忽长忽短,不具有自身的真实性,所以你不能够说我就是他(“渠”就是“他”)。

这后面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我们平时当作“我”的那个东西,说到底也只是个影子,并不是真我。它也是依条件而存在,依条件而变化的。譬如一个人从小受人欺凌,长大以后总是对人猜疑怀恨。他以为这个正在猜疑怀恨的人就是“我”,其实那不过是受人欺凌的经历的结果。又譬如有人生长于富贵之家,因而习惯于受人赞扬。他以为受人赞扬是因为“我”天资非凡,其实那不过是富贵家庭势力的作用。

那么真我是什么呢?那就是未受外在条件影响的生命本真,是世界的佛性在“我”身上的体现。但是你要把它单独地找出来却也不能够,因为它并不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存在,它存在于随条件而变化的“我”之中。

南怀瑾先生也曾讲过洞山的这首诗。他的其他解说我不打算采用,但有一段讲佛性与心、相的关系,非常明白,值得重视。

他说:“佛性虽然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但是并没有一个能够被直观地认识和把捉的实体,因此我们必须借助于心、相之用,从心与相的关系和作用上,才能意会(悟)到它的存在……若无性体即无以成其心、相,若无心、相,亦无以显出性体。”

“性与相的关系可以用水作比喻。我们知道水以湿为根本属性,不管是清是浊,是固态、液态还是气态,是静止还是流动,它的形状和形态可以呈现出无穷无尽的变化,但是水的湿性却从来没有变过。若无湿性即无以成其波浪,若无波亦无法显出湿性。离开湿性就没有水可见,离开水也就没有湿性可得。我们可以说波即是水(渠今正是我),因为波是由水生出来的;但不能说水就一定是波(我今不是渠),因为波与冰霜雪雾的外相各各不同,水如果是波就不应是冰,是冰就不能是霜。”

洞山正是由河水中的影子认识到“我”既非真我又是真我的道理,把握了佛法的真谛。但这和“无情说法”又是什么关系呢?

无情之物当然不可能“说”法,但可以是悟的机缘。水中的影子是无情的,如果你能由此而悟,岂不等于影子在“说法”了吗?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如此理会,才能摆脱平常有执著、有烦恼的身心,默契真如,这就是开悟了。

开悟有时被描绘成无所不知的状态,带有很大的神秘性。这或许也是可能的。但更多地我们看到这只是智慧的开发和烦恼的摆脱。像洞山这首诗,就像一篇短小精悍的“自我论”,在哲理上可以给人以很好的启迪,但神秘的色彩却很少。